戌时,月色落到县府前的石天禄身上,混着灯笼的黄光。到了这个时候,府中官吏仍在忙碌。陈皓初大步跨上台阶,越过一字萧墙。
已是深秋,才刚入夜,天气已十分寒冷。打县府吏房过去时,陈皓初抬头看了一眼西侧的屋顶。对月的鸱吻吞下屋脊,仿佛连带着把屋内的人都吃进去。要这县府已建成两百余年,里边的明府换了一茬接一茬,如今那位郑明府,虽出身乾元学宫,来历不凡,但眼看也要被这鸱吻吞下去了。
陈皓初从东侧小道进去,来到县府二堂。堂中,郑君山正与主簿说施粥的事,见到陈皓初便停止谈论。
陈皓初大步上前,“郑君,陈某有要事相商。”说完,他看了一眼旁边的主簿。
陈皓初未称明府,又以陈某自称,眼看是要说私事。主簿知机,拱手告辞。陈皓初转头目送主簿,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才收回目光。
郑君山坐到桌旁,油灯的棉线还是昨夜用过未换的,已烧得露出来一截。他指尖一划,烧黑的线头悄然飘落,摇曳的火光稳定下来,“陈校尉有何要事?”
陈皓初站在屋柱下,沉声道:“鬼兵过境的事,是郑明府主导的吧。”
“哦?”郑君山露出愕然之色,“此话怎讲?”
陈皓初手腕一翻,摊开手掌,昏黄火光下,他掌心里躺着一块染成靛色的纸壳。
郑君山眉毛一挑,盯着陈皓初的眼睛,一言不发。
陈皓初道:“我已经找到了受郑明府指使糊制鬼面的那个纸匠,这闹灾的时候,他家米缸却不浅,我的人还在他屋中找到了一些鬼面图,跟县人确认过后,这些鬼面,正是他们那夜见到的鬼兵之貌。”
灯光映着郑君山半明半暗的脸,他问道:“还有呢?”
陈皓初道:“我的人去昌平探查过了,那里煞气散而不凝,根本养不出一方鬼主。今日,我又探清了青灵县唯一成了气候的妖魔,那妖魔虽然厉害,却跟鬼主扯不上关系。”
郑君山坐在椅子里,虽被神咤司校尉当面戳破所犯之事,表情却没什么波澜,只是轻叹了一声:“查得比我预料的还要快些。”他目光上移,看向陈皓初身后,“陈校尉既然知道了这么多东西,为何独身前来?”
陈皓初道:“我来提醒郑君早做准备,宁巡按查到的东西,比我还多些。”
郑君山眉头一皱。
陈皓初道:“我从线人那得到消息,宁巡按已查出那些假扮鬼兵的人,是悬泉府的府兵。”
郑君山道:“他今天来时,就已暗示过我。”
“他既然敢透露风声,想必已掌握足够的证据了。”陈皓初说着,捏着那块靛色纸壳,放到灯焰上,“至于我这边,那糊纸匠已被我藏起来,宁光兴寻不到他,那些鬼面图和糊制鬼面的证据也被付之一炬,这是最后一块鬼面了。”
火焰霎时便将纸壳吞没,烧成灰烬,陈皓初收回手,与郑君山对视。
郑君山坐在椅子里,沉默了一会。
“陈校尉为何帮我?”
“我虽与郑君没什么交情,却知道你的为人。”陈皓初搓去指间余灰,“你身具神通,不好钱财。又并非出身大族,膝下也仅有一子,身后无甚羁绊。像你这样的人,定然不会贪图些粮食,做自毁前程的事。而且来帮你的也不是我,而是神咤司右禁。”
陈皓初拿起阴刻“神咤司右禁判事”的腰牌,给郑君山看了一眼便收起来。
“青灵县乡绅势大,与朝中官员牵连不小,郑君这般不肯同流合污的,在此县为令,必定受到排挤。如今圣人西去未归,天下乱象四起,心怀鬼胎之辈,行事也愈发肆无忌惮。郑君如今被抓住了把柄,若就此被打压下去,是朝廷的损失。我能做的不多,只有毁去一些证据,不知郑君接下来有何打算?”
郑君山盯着陈皓初。这位青灵县明府,纵使被人当面试探,也总是摆出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但就算身具神通,他也不是神人。陈皓初的一番话,让他有些欣慰,也让他卸下防备,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惫之色,摇了摇头。
陈皓初面色微凝。
“三千石。”县府的院子里传来蛩鸣声,郑君山声音低沉,他望向窗外冷月,“一月前,山南道的粮食运来时,本该有两万石原本的两万石粮,原本就只会在青灵县卸下八千石,剩下的要运去州府。粮食运到青灵县时,我被秋祭牵绊住,便派了个信得过的去收粮。秋祭过后我去粮仓查看,却发现表面的是米,下边压着的都是沙子。两万石粮,运到这里,只剩三千石是粮食。”
陈皓初听着郑君山的话,低声道:“好狠的手段。”
郑君山接着说:“粮已入仓,若有减损,责任都在我一人。州府那一万石粮的坑,我已填不上了。若把损粮的事掀出来,仅剩的三千石粮,也要先送往州府。那时的青灵县,已是民不聊生,我甚至亲眼见过析骸易子之事。三千石粮,三十六万斤,分到青灵县六万人手里,每人分得六斤,勉强能撑过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