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过后,鸣沙官驿院坝的石槽前,驿马咀嚼干草,甩去鬃上未晞的白露,望向天际初现的晓光。
一道被晨光拉得极长的人影穿过院坝,宁光兴停到西边的驿舍外。
昨夜刚进鸣沙官驿,宁光兴就向州府发出了鸟书。鸟书能日飞四百里,从府尹手里转手过后,一日之内,便可抵达玉京,送到御史台、刑部以及大理寺。
待郑君山一入京,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与御史中丞将同审此案。不需半天,此案就会尘埃落定。
青灵县县令捏造鬼兵过境之事,贪墨皇粮,本就算得上大案。郑君山又身份特殊,为官前,他是乾元学宫四大学士之一。
当年圣人西逐妖魔之后,天下初定,但仍有妖踪。年轻一辈修行者神通初就,行走天下。修行者们既斩妖除魔,相互之间又论道斗法,由此涌现出一批翘楚。乾元学宫四大学士的称号,便是在那时声名鹊起的。四大学士名声多大?于庙堂上,郑君山纵使不入朝为官,也视同五品。在江湖中,便连行狗偷鼠窃之事的盗贼夜里经过郑宅,也要告诫自己一句“莫犯义门”。
若犯下鬼兵案的人不是郑君山,此案的影响至多也就止于岐州。但郑君山的名声却能让此案分量再加一等,震动庙堂江湖。
宁光兴刚过而立之年,阶至朝散郎,守岐州巡按之职。巡按这职位,虽然权大,位却不高。他抬手去推木门,慎重得像是要去碰触五品大员的绯衣和银鱼袋。
吱呀!
木门被推开,郑君山盘坐榻上,仿佛刚结束修行。他睁眼望向宁光兴,神态从容,仿佛并没把身犯重案被捕的事放在心上,连乌发青髯都仍一丝不苟。
作为巡按,宁光兴黜陟过许多官员,却是头一回在身负重案的人身上见到这份淡定从容的气度。他抬起云头履,迈过门槛,“郑明府当真有君子之风,看起来,你对如今的后果是早有预料了。”
郑君山看向宁光兴,“我却没料到宁巡按能查得得这么快。”
宁光兴打量着郑君山,感慨道:“郑明府既然早知如此,何必做这败坏名声的事。”
郑君山怔了一下,不解宁光兴的语意,略一思索,他才露出恍然的神色,“宁巡按所谓名声,是守规矩,懂分寸,做人留一线的名声么?”
宁光兴背着手,“若你早些想明白这道理,也不至于被人排挤了。”
郑君山目光炯炯地望着宁光兴,“青灵县饿殍遍野,百姓怨声载道,怪圣人去国西行,恨朝廷救灾无措,怨官府不给粮食,宁巡按以为这些不是名声?”
“郑明府何必用些冠冕堂皇之辞来压我?”宁光兴与郑君山对视,“郑明府与悬泉府勾结,假扮鬼兵,窃夺皇粮,视法度规矩于无物。若人人如此,天下如何能得安稳?郑明府以自身前程,换来青灵县百姓缸中粟米,在市井百姓眼里自然是有良心的。但本官乃一州巡按,考官人善恶功过,查农桑不勤、仓库减耗,是圣人敕授于本官的职责。郑明府出身乾元学宫,身具神通,人脉广泛,我不敢得罪。但我若纵容你借鬼神之名行法外之事,便愧对了自己的良心。”
岐州巡按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郑君山沉默。
舍外,驿丞解下拴马栅上的缰绳,驿马依依不舍地嘶鸣着离开食槽。
宁光兴把目光移向沉默不语的郑君山,庙堂岂是江湖,神通术法再高强,到了这里边,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
他侧目看向一眼外边的驿马,打算把郑君山带走,这时,榻上的郑君山却笑了一声。
“我年少时仗剑江湖,以为世上的恶人跟妖魔一样,天生就知道自己是妖魔,是恶人。后来,却知道不是。”
照进窗棂的秋光爬到膝边,郑君山低头看着秋光,露出回忆的神色。
“我今春初任青灵县令,见到牛首山下尽是张氏的田产。张氏向佃户收取的佃租不可谓不苛刻,但张诚观却以善人自居,逢人就说,若非张氏提供了这些田亩,这些佃户就没田耕,没饭吃了。我起先以为,此人只是说说而已,与他接触后却发现,他竟把这些话当真了。”
宁光兴微微皱眉。
郑君山看着宁光兴:“你看,原来世间人就算行恶,也总要找个理由出来,起先是骗别人。但说久了,便把自己都骗了。”
宁光兴面色微冷,“好个指桑骂槐。”
郑君山摇头,“宁巡按不了解我的为人,我若要羞辱你,便不会拐弯抹角。反倒是因你良知尚存,我才对你说这些。”
宁光兴迟疑了一下,嘴角还是浮起一丝冷笑,“这么说,我还要多谢郑明府指教了。”
郑君山不回应宁光兴的嘲讽,“你可曾想过,为什么人行恶时,总要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来也简单,如此既可排除阻力,说服他人,也能让自己心安。譬如宁巡按你督办这鬼兵过境之案,必然有人指使。于你自身而言,若能办成此案,也是大功一件。”
宁光兴沉默。
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