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叫谢凝之。就算求不到他的墨宝,只要能得他口占几句诗词,便如泥塑鎏了金,身价自此不同。她依偎到谢凝之怀里,吐气如兰道:“郎君在玉京留下的第一篇墨宝,写的那位画仙人,他有一本《山海拾遗,这些天在玉京城里可是名气不小,谢郎也看过了么?”
谢凝之点点头,呼出一口酒气。清倌人又哼了一声,“本来还有许多人说,那画仙人有名无实,言下之意,不就是说谢郎你眼光不行,如今一看,还是谢郎独具慧眼。”说着为谢凝之斟满一杯酒,端到他嘴边。
谢凝之啜掉表层颤颤巍巍险些溢出的酒液,搂住清倌人,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微笑道:“若没几分眼力,我怎会入此青闺中?”夸得女子巧笑不已,他放下酒杯,目光因醉意有些迷离,望向窗外,欣然道:“他果真不是碌碌无闻之辈。”
……
保宁坊的酒肆二楼,珠玑诗社的珠玑四友,与昊天观的两位道士正赏灯饮酒。众人从国事谈到天文地理,又说道乾元学宫春试,便有人提到近来名传玉京的那本志怪传说。
其中一人说道:“含真与那李澹相识,怎么也不引荐一二?前一阵还听你说,要引荐他与观主相识,怎么后边就没音讯了?”
崔含真脸色潮红,李澹声名不显时,他比李澹还着急,如今李澹声名鹊起,他既高兴,也与有荣焉。但社中友人的话,却令他有些尴尬,他倒是热情为李澹牵线,却无奈人家无动于衷。他呵呵一笑,举杯一饮而尽,并未接话。
友人亦不再追问,笑道:“日后若有机会,含真兄一定要邀他与我们见上一面,也让我们一睹这画中仙的真容。”
崔含真呵呵一笑,“一定,一定。”
酒过三巡。
夜色已深,众人离开酒楼。崔含真走过昊天观侧的云桥。春寒料峭,夜风刮来,凉意刺骨。他裹严实了裘衣,仍打了个哆嗦,酒醒三分,看见花灯下昊天观的飞檐高翘,蓦地又想起席间的对话。
他在鹿鸣书院与李澹争执,而有所领悟,辞去讲书之职,跋涉千里再入玉京。这一来,虽是为了乾元学宫,却深知其难处,为自己留下了后路。这段时日,四处交游,与昊天观中人交好,心中其实早又定计。此番九成是进不了乾元学宫,但能进昊天观,也能修行神通。也能摇身一变,成为凡人眼中的仙师了。
这结果,本已能能让他知足,但想起李澹,却有些不是滋味。自己费尽心思,不过爬上了山脚。而后边本来“不思进取”的人,一转眼,就已经到了高处渺茫的云雾中。
诗社的友人见崔含真忽然驻足,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今日怎么就这点酒量?”
崔含真朝东一看,光宅坊被重重飞楼和花灯掩盖。
友人只见崔含真望着花灯,长叹一声,“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
……
玉京城东北面,一座高楼在坊间拔地而起,直刺夜空。此楼高过近处的数座飞楼,窗间灯火幽煌,引人探究。然而无论是街巷中穿行的车马,还是飞楼云桥游乐的行人,都没有向这座高楼投来一道目光。
这座高楼伫立在闹市中,却仿佛置身另一片天地,楼高处,乾元学宫祭酒袁朔凭栏远望,青灵县明府郑君山一身常服,以学生的姿态站在他右手边靠后的位置。
袁朔目光落在空茫夜色中,“听说你跟应秋一起,给一个叫李澹的后生作了序。应秋向来我行我素,行事不依常法,他坏规矩的时候太多,我并不意外。我却没想到,你也会为人延誉。”
郑君山道:“我为他延誉,并不是因为欠了他的人情。只是在青灵县中,我虽与他接触不多,但仅此一事便能看出来,此人行事不拘小节,有勇有谋,又擅把握时机,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袁朔顿了一会,说道:“这一次的春试,共收三十六人,约莫有二十八人,在如今就已大致定下了。”
郑君山眉梢一挑。
袁朔又说:“大都是世家之后,有些未入学宫便已身怀神通,比起没什么跟脚的,各方面都要出彩些,就算没有行卷,寒门子弟大概也争不过他们。有人延誉,给他们撑腰,寒门子弟就更争不过了。”
郑君山道:“寒门也有人才,大庸国也不乏愿意提携后进的。”
袁朔摇摇头:“到头来,一场春试,试的不是学生,倒成了一场党争。日前中台左仆射来找我,想给他的侄儿谋个直学士的位子。我不允,他便上奏圣人,说乾元学宫耗资甚巨,理应缩减四成。”
郑君山眉头一皱,又想到青灵县的灾民,眼神挣扎了一会,摇头道:“乾元学宫耗费的钱粮,只要没耗在贪墨上,就不算用在了歧途。”
“说得好。”袁朔点头,“这道理你能想通,朝中大臣也都能想通。但永远有人想击垮学宫。‘天下承平已久,妖魔之乱不足为惧’,‘两教修士与神道诸神便已足够,何必要乾元学宫,空惹两教猜忌’,诸如此类的话,已多得记不清了。”
郑君山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