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蝉到鸣鹤楼里走过一遭,出来后,玉京城暮色渐起。贡院中的诸生打量着这个刚位面策回来的,却看不出他是喜是忧。他在众人目光环绕下,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兴许是近来的名声起了作用,有几个认出他的,主动过来招呼。互通姓名后,李蝉便与几名同窗交流起来。
考试结果未定,众人都留了心眼,并不提及答题的细节。说是探讨,话题大都绕在那些考官身。这个说月前的祭天大典,陈玉斋作了一篇点玉烛那个说法慧僧在大相国寺开坛说法,其佛理贴合今日的策问……事无巨细。说到其他十三位同考官,甚至能将其家世出身、个人好恶细数一遍。李蝉暗暗佩服,这些同窗打探消息的功力,只怕与神吒司也不相下了。
诸生谈性颇浓,从考官又说到各人的家世出身,参与的人也愈发的多了起来。还来了几个李蝉认得的熟人,其中便有均渚的谢凝之,灵丘的白微之,玉京的姜濡。诸生踞在廊庑下谈玄论道、仰天俯地,有的则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浑似几月前的辛园雅集。
李蝉看到姜濡,蓦地又想起前些日子夜看花灯的情景,次道别过后。姜濡亦见到李蝉,二人相视一笑,待走近后,她说:“回告别过后,再见果然已是春试考场中了。”
李蝉感慨道:“素闻白龙女非凡俗中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虽有求道之心,但为何求道,心里还有些浑噩,你却已心有凌云之志,佩服。”
姜濡笑了笑,“作诗么,说得夸大些,不过是为了语不惊人死不休,吹吹法螺罢了。你瞧韩玄涤,十句里边恨不得有九句说的是不慕名利,还不是四处访谒公卿么。”
李蝉不禁莞尔,“小娘子说得如此促狭,却是生具龙血,不必为俗事放下身段,跟我们这些泥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姜濡看李蝉一眼,“且不提神吒司的关系。袁监正年事已高,素来深居简出,除了国中祭祀大事与学宫的事务,已多年不曾与外界的人有瓜葛了。他的关门弟子李观棋却到你那鬼宅里登门拜访,便是玉京城里的唐陈两家都没这面子,李郎这也能算得泥腿子么?”
李蝉微微一怔,又想到自己与奉辰大将军府比邻,姜濡无需有意打听,这些事自然是瞒不过府里耳目的。他回过神来,也不多解释,笑了笑,移开话题:“当日辛园雅集里,你画了一幅鲤鱼图,我看那一尾锦鲤,也不是池中之物。”
“好在我是女儿身,不在行伍中,不然这句话,可算得诛心之言了。”姜濡打量李蝉,神色耐人寻味,“说到丹青之道,近来玉京城里最富盛名的就是你了。可惜当了这么久的邻居,至今也无缘得见李郎的真迹……”
姜濡话没说完,鸣鹤楼里,十六位考官已将数百试卷分成三堆,众人的考卷已初步批阅殆尽,那阳蟾道人拿起手中法铃,轻轻一摇。清脆的铃声自他掌间响起,如金铁相击,亦如鸣环佩。这铃声本来轻柔,泄出他指隙时却如风过峡间,变得厚重强烈起来。这铃声继而掠过众考官的帽翅,待它穿出窗户,离开鹤鸣楼后,便成了接连不断的钟声,传彻整个贡院。
正在交谈的诸生于是拱手道别,各自收拾了笔墨、漆盒、水瓶火炉等物件,在礼部官吏的接引下陆续离开。
李蝉带随身之物离开贡院,牵了自己的黑驴。眼下暮色已浓,外头仍是熙熙攘攘。
春试只过了前三场,还远没到放榜的时候,贡院外边的百姓,却早已读过了墙里传出来的赎帖诗,或多或少听到了些风声。按往常的惯例,乾元学宫最后一场考试秘而不宣,玉京城的富贵人家,便抓住这唯一的机会,有的拿着京中流传的排名,有的拿着墨迹未干的新诗帖,有的甚至带了相师,守在考生离场后的必经之路。
他跨驴背,琢磨着找条僻静些的小路离开,却有一名青衣小厮从奉辰将军府的车驾那边过来了。
没一会儿,一道青缘黑底的白龙旗无风自起,油壁车穿街驶向玉京城西。油壁车掀着车帘,黑驴便在窗边慢悠悠踱着步,李蝉与姜濡继续谈起了贡院里没谈完的丹青之事。
“家师徐仲皓,被尊为天下仅存的神品画师之一,我虽曾跟他学画,却没习得几分本事。徐公虽年事已高,却是个好胜的性子。”说到这里,姜濡顿了一会,笑道:“其实痴于一物者,又有哪个不好胜?只是有人藏得住,有人藏不住罢了。徐公自认不如画圣李承舟,又不肯服输,便去了六诏那蛮夷之地,非要画些连画圣没画过的东西,胜过他才好。”她看了一眼车窗外的李蝉,“李郎这般年纪,既熟谙经义,又擅长丹青,一定有个厉害的老师吧。”
李蝉今天已是第二次被问及师承,仍如实回答道:“家师名号佩阿,的确不是凡人。”
姜濡自然不知道那句“不是凡人”没有夸大,她感慨道:“徐公曾说,这天下如此大,他虽被众人议为神品,却也只是侥幸得了些名声。我只道是谦辞,若真有本领,自然鹤立鸡群,怎会默默无闻?如今看来,的确是人外有人。”
二人说话间,路边已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