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秋再次睁开眼，就像从阴曹地府转了一遭又还了阳，重回到了人世上一般……

此前的意识是破碎的，一忽儿像一片云，在空飘来飘去……一忽儿又像一阵风，倏忽就吹了过去……

意识朦胧的飘乎中，她似乎看到自己家所在的那座城市，看到了家所在的小区楼房，然后还看到坐在教室里的儿子……

看到儿子的一霎时，婉秋的心异样酸痛，浑沌中她好像是来跟儿子告别，心里有一万个不舍，却又什么话也不能说……然后，她来到丈夫正在坚守的地方，她看到与丈夫在一起很多人，他们淋着雨，守在一条大河的堤坝上……看到丈夫身影的一瞬间，她心里万分委屈，真想扑上去对他说：玉成，跟我回家吧！可再一转身，她眼前却站着自己的公爹！婉秋哭了，她说：爸，你让我好找，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吧……

朦胧中意识最多的停留处，还是在那两间泥瓦屋里……那对素不相识的乡下母子的对话，还有灯光，车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托抱起来，然后一个声音在她耳畔低沉却清晰地叮嘱说：“你要是醒来了千万别吱声！”

然而她并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她只是闭着眼睛，任凭他们把她挪来挪去，像挪动一个笨重的物件……

后来又有老歪娘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她耳畔：“……咱也只能这样了！到了哪里也别说你在俺这里呆过，这里面的事情跟你说不清……咱知道你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俺可不图你啥回报，如果顺利，回去后就把来这里的事都忘了吧，一辈子好多人好多事，也就只好记在心里，不能说不能讲……

然后便是那一段一段的路程……凭感觉她断断续续地感觉到那一段段颠簸的土路，清静偶尔有狗吠声的乡间路和不断地有一些车辆来往的公路……

因为不断有灯光支离破碎地漏进她的意识里，有一瞬间，婉秋试图睁开眼看看，这才发现她是被人蒙了眼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把她的眼蒙上？

半睡半醒中的婉秋，似乎是被那对母子放在一个什么地方的……那地方仿佛临着大路，她听到有车辆轰鸣着从他们身边驶过……

婉秋隐约记得，他们离开她的时候，俩人似乎在小声地说话，好一阵子，婉秋听出是老歪的声音，多少有一些留恋，竟然有一点点哽咽：“她不会有事吧？我还真有点不放心呢！”

那一瞬，婉秋的心像棉花一样又软又暖，她很想对他们说一句道谢的话，可她怎么也开不了口。

老歪娘的声音：“……儿啊，别舍不得了，她是有家有口的，跟咱不是一路人，……”

“娘我没有不舍得，我只是担心她这样子在这……天这么黑，又冷，有点可怜她。”

“走吧傻儿子，你记住娘说的话——谁的福谁享，谁的罪谁受，咱帮她也只能帮到这一步，依着我，也想把送到公家才放心，可要送到那里，人家问起来咋说呢？”

“我知道了娘，咱……走吧。”

袋子打开了，婉秋混沌中似乎望着他们一步步走远，那背影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她甚至想，难道自己的前世，是与他们有过亲情之缘的吗？不然为什么到了这会儿，心里竟有着骨肉分离之感呢？

彻底醒来之后，她的目光是空洞的，意识的碎片如同黑夜里放射的礼花，到处是亲人的面容，亲人的身影，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什么物件都在眼里，又什么都看不见的样子……

渐渐的，她耳边出现了一片嘈杂，意识与眼神被这片嘈杂吸引、聚合，然后，世界在她的眼中开始逐渐清晰起来……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情景：一个宠大的黑黢黢的物件，渐渐……渐渐，她看清那原来是一个大房顶，梁檁和椽子黑里冒油，垂下一溜溜油灰的黑穗子……她的眼神向下……那里是一面墙，墙上有一副画，婉秋仔细分辩了，车上是一个白衣白衫大胡子的外国人，婉秋认出这是一副耶稣的图像，遂不由自主，在心里叫了一声：“阿门！”

她的目光再向下移动，这里分明是一张棱角分明的女人的脸，那脸从她头顶的上方凑过来，给她的感觉是倒着的，像一张有一点恐怖的外国油画……那张脸是微笑的，有一点期待的友好……

随即，她听得耳边一声大叫：“醒了，她醒了！”

那声叫又亮又脆，一屋子灰尘都要给她震落了似的，婉秋的魂魄就被她生生地彻底地叫了回来！

彻底醒来的那个瞬间，她不由得想要坐起来，猝不及防的一阵眩晕，让她身子歪了歪，并没有真正坐得起来。

那女人似乎懂得她的想法，便扶起她来。

坐起来之后，她才看到，自己的身旁是长长一溜通铺，铺上坐着躺着不分男女的一些人，这些人，婉秋分明都哪里见过的，明明很熟悉，却又说不清在哪里见过，不由得就问：“我这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