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汗山。
荀攸轻挽马缰,被朔风吹得粗糙的脸上有两团淡淡的红晕,眼神却更有神采,偶尔闪烁间便见凌厉,不怒自威。
臧洪乘一匹黄骠马,紧随其后。
新年之际,他借着述职的理由来到弹汗山,与荀攸盘桓了一个月。马上就要回去了,荀攸约他行猎。两人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信马由缰,好不自在。
“公达,天子休屠泽大捷,会不会挥师东出?”臧洪看似随口一问,心情却有些莫名的紧张。
荀攸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子源,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你是希望亲手砍下袁绍的首级,还是希望看到他众叛亲离,绝望而死?”
臧洪仔细地想了一会。“他背信弃义,逼杀故友,只是斩首未免便宜了他。求仁得仁,求义得义,背信弃义者必众叛亲离,方知天道有常,报应不爽。”
“那你不妨耐心一些,多等几年。”荀攸转头看向远处的山峦,目光却仿佛穿越了燕山,看到了山那边的幽燕大地。“天子引而不发,袁绍便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安,未战已分高下,又能坚持几日?”
臧洪眼神微闪。“最近有消息来?”
荀攸嘴角轻挑,转头看着臧洪。“我不告诉你一点消息,你能安心回去?”
臧洪哈哈一笑,却还是盯着荀攸的眼睛。
荀攸摇摇马鞭。“天子大捷的消息传到关东后,最为紧张的便是袁绍。为了能尽快攻克易京,他向冀州人做了重大让步,集结了十万步骑,猛攻易京。”
臧洪眨眨眼睛。“虽说冀州是大州,可是这十多年来征战不休,户口不足之前一半。十万步骑虽不是竭泽而渔,却也算得上全力以赴。看来袁绍是真的急了。”
他随即又道:“既然如此,那汝颍人的处境岂不是更加尴尬?公达,他们是否有意转投朝廷?如果有人愿意来雁门,你可一定不能拦着。我孤身在雁门,太难了。”
荀攸微微颌首。“处境虽尴尬,却还没到绝望的地步,你想趁机招揽人才,还要再等等。”
臧洪“哦”了一声,随即又笑了。“他们是指望袁绍攻克易京之下,挥师南下,平定兖豫,好借机掌握兵权,与冀州人抗衡吧?”
荀攸笑而不语。“不嘛,不到穷途绝路,总是不肯罢休的。”
臧洪一声轻叹。“汝颍多才俊,即使分投多处,依然不可小觑。”
荀攸瞅了臧洪一眼,眉心微蹙。“子源,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汝颍人本招人忌,若不慎言慎行,岂能行远任重?”
臧洪有些尴尬,讪讪地笑笑,心情却有些莫名的复杂。
他知道荀攸在担心什么。忌惮汝颍人的不止是冀州人,还有天子。荀文倩生下了皇长子,天子却多次声明皇后伏寿的地位不可动摇,摆明了就是让荀氏不要有不切实际的野望。荀彧、荀攸深知其中利害,不敢表示出哪怕一点不满的意思,还主动避嫌。
送皇后伏寿去行在就是荀彧本人的决定。不仅如此,荀彧还将儿子荀恽送到天子身边为郎,说得直白些,就是做人质。
荀攸的儿子荀缉也在奔赴行在的途中。
只是躲就能躲得掉吗?汝颍人的实力摆在那儿,想藏拙都藏不住。
臧洪想了想,清了清嗓子。“公达,分别在即,下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几句话,出于我口,入于你耳,不得第三人闻,你可愿听。”
荀攸苦笑。“不让你说,你能忍得住吗?”
臧洪点点头,说道:“五行不可乱,五伦不可废。自古以来,帝乡便与众不同。高皇帝有沛国功臣,光武皇帝有南阳功臣,如今天子再兴大汉,汝颍人居功至伟,岂能错失良机?难道你希望将来朝堂之上,大半是并凉武夫?”
荀攸沉默不语,面色平静,如古井无波。
臧洪接着说道:“冀州为上州,却难出高门,正是因为冀州在朝中无根基。他们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支持袁绍,正是想以冀州之力拥立袁绍,使冀州为龙兴之地。但袁绍毕竟是汝颍人,冀州人的野望注定落空。别看他们现在不顾一切,一旦反应过来,或许就会另择明主,而最合适的……”
荀攸眼皮轻颤,摆摆手,打断了臧洪。“行了,子源,不用再说了。”
臧洪却还是坚持说完自己的意见。“你别忘了,孝桓、孝灵就是冀州人,天子生母更是赵国人,他身上有一半冀州血脉。”
荀攸回头看着臧洪,忽然笑了。“子源,你说得没错,冀州人的确有可能利用这种关系,转向天子,可是这有什么不好?天下早安,百姓终于可以安居乐业。至于朝堂之上,天子抑制我汝颍人,难道就会让冀州人坐大?你啊,终究还是与天子相处的时间太短,不知道天子胸怀广阔。”
臧洪张了张嘴,没有再说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