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融打量着王朗,亲切之余,又有些陌生。
眼前的这个王朗与他相别不过数月,眉眼依旧,但脸上的神情、眼中的神采,都已经有些陌生。
他记忆中的王朗绝不会因为教几个西凉士卒读书就自鸣得意,甚至将他们称为子路。
这太过份了,哪里还有士大夫的体面。
孔融看着案上的肉干、盐豆,以及杯中的羊奶酒,心生厌恶,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真是荀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啊。数月之间,景兴竟有如此领悟,令人望尘莫及。
王朗也是饱学之人,岂能听不出孔融的讽刺。他哈哈一笑,也没放在心上。
他刚刚接受杨彪的安排,去做军中做教习的时候,抗拒心理比孔融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说你见了天子?”
孔融点点头,心情更加恶劣。
今天真是太狼狈了,来回二十余里步行,让他腰腿僵硬,现在还没缓过劲来。可是比起心理上的打击,这点辛苦不值一提。
他从小就以聪慧著称,四岁让梨,十岁登李膺龙门,与人论战无数,从未像今天这样憋屈。
难道因为他是天子,所以我懦弱了?
我为什么不能像当年在大将军何进门前一样,将名刺扔在他的脸上,大骂一通,扬长而去。
分明他比何进更无礼。
“骂战输了?”王朗忍着笑。
孔融瞪了王朗一眼。“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自然不是。”王朗摆摆手,示意无意与孔融对骂。“就我所知,你和祢正平算是士大夫中口才最好、胆气最盛的两个。听说你们来了,我便想,如果你们两人都不能取胜,恐怕就没人能胜过天子了。”
王朗收起了笑容,神情严肃起来。“既然如此,那儒学一定有什么破绽,而且被天子抓住了。”
“儒学能有什么破绽?”孔融脱口而出。
话说出了口,底气却有些不足,声音越过越小,最后直到沉默。
王朗静静地看着孔融,眼中带着一丝同情,一丝不安。
“文举,你我都是儒门中人,以圣人子弟自居,你更是圣人后裔。可是你我都清楚,眼下之儒学早就不是圣人所传之儒学。眼下之儒门,也被今文、古文、师法、家法闹得四分五裂。要说没有破绽,你相信吗?”
他一声叹息。“反正我是不信的。”
孔融欲言又止。
王朗喝了一口酒,又道:“很多人都说,天子欲行秦法。就我在关中数月的看法,我觉得这种说法有失偏颇。如果说这天下还有人相信儒学,相信王道,天子应该是最坚决的那一个。”
“他?”孔融不以为然。
“是的。”王朗郑重地点点头。“他之所以出言不逊,只是觉得现在的儒学无法实现王道,现在的儒生只能坐而论道,却不能起而行之,无法托以重任。只有年轻人能行王道,所以他将希望寄托在年轻人的身上。荀文若,杨德祖,都是他寄予厚望的年轻人。他们的做法或许有所不同,但他们的目的却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实现王道。”
孔融眼神闪烁,想起了天子攻击他的言论,不禁有些脸热。
他在北海的战绩实在无脸见人,尤其是在天子面前。
“你刚才说得对,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汉兴,有叔孙通、陆贾、贾谊辈提倡儒学,直到董仲舒上天人三策,而儒学独尊。如今三百余年过去,儒学需要再来一次变革。这样的事,马季长(马融)已经开始着手,诸弟子中,郑康成(郑玄)学力最为深厚。但他能不能完成这项大业,我不敢太过乐观。”
王朗用酒杯碰了碰孔融的酒杯。“知道为何么?”
孔融眼皮一抬,没好气的说道:“正当请教。”
“他只是个书生,没有治理地方的经历,只能做纸上学问。”王朗笑了一声:“难道儒学只是纸上的王道吗?叔孙通、陆贾都是做过官的人,贾谊也曾为孝文智囊,他们的学问都是有根基的,要解决实际问题的,绝不仅仅是纸上论战。”
孔融咂了咂嘴,微微颌首。“景兴,你这么一说,的确有些道理。”
“所以我说,你比他更合适。”
“什么?”孔融愣了一下。
“你比郑康成更有机会改革儒学。”王朗说道。“不要将精力浪费在那些口舌之争上了,做点有益于民生、有益于儒门的事吧。要不然,百年之后,圣人恐怕不是以杖叩胫,而是要敲断你的双腿。”
孔融瞪了王朗一眼,却不由得怦然心动。
王朗说得对。
他比郑玄更有机会成为振兴儒学的那个人。
“你不会是来劝我和你一样,去军中做教习吧?”孔融正色道:“我可没那闲情逸志。”
王朗摇摇手。“你应该有更好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