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升起的清晨太阳,从远方的天空透来股股亮光。照耀于那尊四方宏大的须弥座侧面,汉白玉石雕镂成形的蟠龙图腾上,承载着的朱红色墙面的部堂衙门,也被覆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在这个祥和宁静的早上,老早早赶来上工的小吏们一把推开正门,却是惊觉的发现,张四维已经稳稳当当坐在靠仙鹤萧墙一边的木椅上。
阁佬究竟是怎么了,以往可从来没那么早到过衙门。心虚的小吏固然害怕做错事,都低着头匆匆掠过,转身就去忙自己的公务了。
慢慢翻动手里的《尚书》,老态龙钟的张四维只看了前面的尧典,泪花就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转。人终究还是要服老的,眨了眨泛红的眼睛,张四维又连续往后翻了两页。
次辅在等一个人,等一个胆识超群但又做事糊涂的人。以至于他很早就到了内阁的部堂里,昨天的事吓得他一晚上都没睡好,百般困倦到了清晨已经是涌上眉头,实在无奈才翻阅起手边的儒家经典来驱散睡意。
“恩师来的为何如此之早?”王继光刚一步踏进门槛,那些还在收拾打扫的小吏们都惊愕的停下手中动作。今天不是科参注销的日子,内阁也没有打算召开廷议,为何一个六科官员不在自己的部堂办公,却跑到内阁来见自己的座师?
张四维最终还是放下那本生涩难懂的《尚书》,只一眼望了自己这个门生,便转头对那些打杂的小吏说道:“你们去别的殿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要打整的,还有别忘了给武英殿的那些青松浇水。”
眼睁睁的看着老师打发走吏员,王继光原本就笔直的身躯现在变得更直了。藏在青色圆领袍袖管里的双手,也不知不觉握成了紧邦邦的拳头。老师是有一些私密的,严重的事情要和自己谈,说不准还会发火。
浮想连篇的王继光依旧呆呆的站在那,而张四维起身后,背着手迎面就问:“腊月二十九那天定下来的用度,张学颜办到哪一步了,什么事情准了,什么事情没准被打回来?”
“首先准的是边军的支饷用度,已经叫人去催大同,辽阳的官库放银了,就这些还不够。打算过了立春等运河破了冰,再从江浙的嘉兴,杭州,苏州三个府库里调拨官银北上。”谨慎的王继光一字一顿回答阁佬的问题。
“哦……”面无表情的张四维轻轻点了下头,这是准了的,那么没准的又是些什么事呢?
“关于那些考察后不合格,亦或者多余需要裁撤的地方官员补贴,科道没准。军饷用度太大了,按照户部的推算,需要动用江南四省去年的大半赋税去填。再动……就要动到太仓存银……”
过了一会儿才回答的王继光明显口气有些松动,到了最后都有点吞吞吐吐的了。
一听要动用太仓的存银,张四维原本那双处事不惊的眼睛,也罕见的发出错愕光色。不过王继光这种做法倒是挺符合张四维的胃口,还是轻轻的点头。
“听说你送了些东西给兵部右给事中,是不是有这回事?”当正事问完了以后,张四维压着心里的火气又问,不过脸上已经能看到肌肉在明显抽搐。
“学生还是和当初一样,只要是不攀附权贵的朝中同僚,学生都愿意深交。互相赠送一些东西,也是在情理之中。不知恩师为何会有如此一问?”王继光再回答。
在这一问一答之间,张四维艰难的咂咂嘴皮。要是换在往日,门生的如此回答是可圈可点的。只可惜在今日这个当口上,张四维却听出来掩耳盗铃的味道,进而觉得有些在自欺欺人。
不管这个不知死活的六科官员反问,连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的张四维直接了当说:“那么前几日锦衣卫去了沈懋学管家家里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
终于找到问题所在的王继光再也不回应张思维了,就是杵在原地,等候自己座师发表意见。
“你简直就是无法无天!”看着王继光说不上话来,张四维愤怒的吼叫。那只苍老的臂膀扯动大红色袖袍,从半空滑落而下。哗啦啦的衣服皱响声惊得王继光打哆嗦,面色也变得苍白。
“要不是昨天刘指挥亲自去我家里,当着我的面说了这些事。我恐怕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你打算干什么?造内阁的反吗!”张四维继续咆哮,至今不明白错在哪里的王继光心里固然有些憋屈,只不过碍于座师的脾气,也不敢顶半句嘴。
“官不是这样当的,人也不是这样整的!”发散掉火气的张四维严厉,正眼的看着王继光,“你很聪明,但是这股聪明劲在这件事上你放错了地方!”
“恩师为何有此言!”王继光终于忍不住了,直起勇气质问。
“听着!我现在在这个位置上,有些话不好说的太明白。但是你要记住,内阁是个整体,扯出一个就是带出一片。那个管家嘴里说了什么话我不想管,钦案查出个什么结果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会怎么看,圣上今年也才刚摸到二十岁的门槛,而我已经是快六十的人了。难道你就这么希望看着大明朝的万历皇帝垮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