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潭。
当大礼叩拜的李善直起身的时候,朱氏清楚的看见儿子已然是泪流满面。
从村口处到李宅,贯穿东西,沿途所见,放眼望去,几乎处处挂白,几乎家家带孝,这如何不让李善泪流满面?
李善并不是见不得死亡,作为一个医生,他能冷漠的对待每一个将死的患者与其家属,但作为一个人,他不可能对亲人、朋友、同事的死亡也无动于衷。
更别提,这些死亡都和自己息息相关,更别提,这些死亡大都是为了护佑自己的安全。
面前的儿子容貌依旧,但似乎多了几分棱角,似乎多了几分憔悴,也多了几分沧桑……朱氏起身挽起李善,长长叹息,说不出话来。
很多事,母子两人都彼此明了。
之前的朱家沟虽然贫寒,但终究能平安度日,自从武德四年这对母子在此落脚……这座村落的命运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李善曾经觉得,自己给这座村落带来了很多很多,更多的钱财,更好的待遇,更舒适的宅院,村民们不再为口粮犯愁,孩童们不再面黄肌瘦,年节时候家家户户能扯些布匹,做几身新衣裳。
李善甚至改变了整个村落的布局,修建水渠,挖掘池塘,甚至这个村落都已经划在他的名下,连名字都改了。
但这些能弥补那些生命的流逝吗?
虽然只有微响呜咽,但李善襟前已经一片湿漉,朱氏轻声道:“大郎,纵然心伤,但首要拜祭。”
李善点点头,看向一旁的侍女,“取孝服来。”
朱氏怔了怔,却没说什么。
在古代,什么时候穿孝服,什么人穿孝服,都是有规矩的,但李善却不在乎,对于那些为了自己阵亡的亲卫们,身穿孝服又算得了什么?
当一身孝服的李善走出门外之后,整个庄子都陷入寂静之中,在这个时代,为了门下而身着孝服是难以想象的,更别说李善如今贵为大唐郡王,身居高位。
迈过门槛,李善在朱玮的竭力劝阻下,只持香向灵位行礼,这是朱石头。
李善清晰的记得,武德四年,自己刚刚穿越而来,从平康坊回到村落,恰巧救活了朱石头,那是自己得到村民认可的第一步。
出城死战的八百勇士中,朱石头手持盾牌护佑在自己右侧,为自己挡住那些乱飞的冷箭和戳来的长矛。
破阵的那一刻,朱石头被撞落下马,李善记得自己几日后回返,被收殓的尸首惨不忍睹,被马蹄踩踏的都看不出模样了。
一旁朱石头的长子朱峰十六岁双目红肿,与一旁才十岁的弟弟小石头,向着李善叩拜回礼。
这一刻,李善再也没忍住,失声而哭,朱石头跟着自己在山东,在代州,在马邑,在顾集镇,想来沉默寡言,但却和朱八、赵大等人始终是自己最信任的亲卫。
寄住在日月潭的苑君璋父子在门外看到这一幕,不由心中诧异,他们都是亲眼目睹,亲自体会李善行事风格的人。
去年那夜,李善雪夜袭营,强行招抚,在苑君璋内心深处留下了一生都难以磨灭的阴影,他难以想象,那位似乎遇到什么都会冷静面对,脸上永远挂着温和而冷酷笑意的青年郡王会有这样的时刻。
顾集镇一战,三破突厥,杀的颉利可汗狼狈北窜,战报传来,苑君璋大为震惊,何流、张仲坚的出现让他以手加额,庆幸不已,毕竟杜士远、牛斌、郭子恒的叛变让他处境艰难。
苑君璋已经打听过了,李善对于亲卫的抚恤堪称丰厚,不由低声嘀咕道:“久闻邯郸王仁义……”
一旁的何流低声道:“战后殿下于顾集镇拜祭阵亡将士,心伤而至晕眩倒地。”
里面的李善一手搂着还在哭泣的小石头,一手搂着朱峰的肩膀,一旁的朱玮低声道:“大郎,朱峰有意入亲卫……”
“稍缓几年吧。”脸上尚有泪痕的李善摇摇头,“娶妻生子之后再说……此事还请七叔代为操持。”
“分内之事。”朱玮拍了拍朱峰的肩膀,“待会儿会有人再送一份抚恤,多吃点肉,壮实一些。”
朱峰后退两步,恭敬的拜倒在地,“多谢郎君。”
这个夜晚,满村挂白的庄子灯火通明,不仅有朱氏族人,还有分别跟着齐老三、苏定方来头的河北人,还有逃亡定居在此受李善重恩的难民,李善亲自一家一家拜祭,没有漏掉一家,等到结束,已是深夜。
日月潭前后两次共出青壮两百七十二人,最后身返关中的只有七十九人,其中还有二十六人伤残,而整个庄子一共也不过六百余户人家而已。
勉强用了点小米粥,李善躺在床上却久久无法入眠,一旁的周氏小声劝道:“今日听七婶提及,那日尸首送回庄子,满村皆哭,但决议无人埋怨郎君。”
“战阵之中,乃立尸之所。”小蛮显得更加镇定一些,“郎君日后厚待就是。”
自然会更镇定一些,小蛮想起当年全家被抄没的一刻,神色有些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