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淙淙,鎏金香炉升起熏烟袅袅,一室氤氲着清浅松香。
雨打屋檐,冲刷石阶青苔,“咚”的一声,檐上瓦片脱落,惊飞栖落的鸟雀。
身着黄色长袍的老僧将一枚白子按在棋盘上,摸着花白胡须,长吁短叹,“不下了,不下了,老衲认输。”
棋盘对面,青年笑意温和,修长手指把玩着黑子,“您还没有输。”
“我都被你逼得退无可退,哪有路可走?”老僧吔他一眼,“明寂啊,一段时间不见,你是来看老衲的笑话的。”
李明寂不答,低头专心拨弄棋盘。
老僧幽幽道:“明寂,老衲观你近日画作,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老僧是宁安寺的长老,法号恕一。修行多年,醉心书画,画僧之名享誉京城。他与李明寂相识已是好几年前的事,十六岁的少年背着木板,在坊市为人作画,笔锋之沉稳雄壮,有着与年龄毫不相符的成熟。
之后李明寂常来宁安寺,与恕一长老以师徒相称。寥寥几年,李明寂在书画的造诣已然炉火纯青,备受京城文人墨客的追捧,千金难求。
又有谁能想到,风靡京城的画师“青岩”,如今不过及冠?
“不曾,”李明寂笑笑,“师父,好了。”
恕一长老定睛一看,棋盘上已经换了局势,被四面包抄的白子冲出重围,竟是从黑子中杀出一条血路。
“好一个置于死地而后生!”他抚掌惊叹,“明寂,你学了老衲的画技,连棋艺也要超越老衲了?”
“明寂不敢。”
恕一长老也只是打趣,目光从棋局上挪开,落在李明寂新送来的几幅画作上。
虽然青年有意遮掩,可恕一长老了解他的画法,细看便能发现不同。比起往日精工细作、暗藏锋芒,这几幅画作的线条松散,画面却磅礴雄丽,尽显肃杀之气。尤其是那幅大漠黄沙图,刚劲有力,锋芒毕露,好似亲身经历一般。
画作是人内心的映照,有这样巨大的转变,恕一长老只能归因于李明寂遇到难事。
李明寂眼眸微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恕一长老。
兴安十年,京城大疫,恕一长老带头下山救济患者,不幸染病去世,他已经好些年不曾见过恕一长老,也多年没有提起画笔。
他的诞生像一场诅咒,母亲被杀,亲近的人先后离他而去,皎皎也死在他怀中。大抵他命不该绝,竟有了重来一回的机会。
“说起来,明日寺里有贵客要来,那位小郡主又要上山小住了,”提起舒窈,恕一长老叹息一声,眼底多了几分悲悯,“都说长公主生前夫妻恩爱,可年年都是小郡主独自上山祈福,不见秦阳侯身影。”
李明寂淡淡道:“长公主选择在此处长眠,想来也不喜为他人所扰。”
皎皎死后,他曾亲手屠尽秦阳侯满门。皎皎最不喜他双手沾满鲜血,他却数次在她面前破戒,死亡于她,是一种解脱吗?
无妨。这一次,他会活成皎皎最喜欢的模样。
感受到青年的森冷阴郁,恕一长老闭上眼睛,轻捻手中佛珠:“阿弥陀佛。”
*
前夜一场暴雨,山路泥泞,崎岖难行。原计划上午上山,抵达宁安寺已是午后,舒窈被春蕊搀扶下轿,忍着身体不适整理仪容,扶着幂离轻抬眼眸,“住持。”
少女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平日再娇气,在这样重要的日子,也没有半句埋怨,一举一动皆是皇家郡主仪态。
“见过郡主,”住持拄着长丈,拱了拱手,“郡主舟车劳顿,寺里已经备好素斋,请随贫僧来。”
舒窈每年都会来寺庙小住三天,有专门为她准备的厢房。长公主不喜声张,祈福仪式也十分低调,只清出了供奉长公主的佛堂与舒窈居住的厢房,仍有香客在寺里走动,见有马车停在寺外,纷纷窃窃私语,猜测是哪位贵人前来上香,住持竟亲自前来接待。
一行人渐行渐远,身着灰袍的李明宣藏在树后,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窈窕身影。
春蕊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香客往来,几个小僧在门前打扫落叶,舒窈问:“怎么了?”
春蕊摇了摇头,“无事。”
长公主葬在皇家陵墓,很少有人知道佛堂里也供奉着她的牌位,郡主早年因祈福与秦阳侯闹过脾气,此后秦阳侯一家也不曾上山,怎么会在这里见到熟人呢?定是她多想了。
用过素斋,僧人带舒窈来到佛堂,为永宁长公主上香。
祈福的仪式十分简单,大多时候,是舒窈独自一人跪坐在佛堂诵经,慰问亡灵。
舒窈本想趁此机会来宁安寺请教高僧,问问梦境与魇鬼一事。没想到那次之后,她已经数日不曾做梦,别说稀奇古怪的画面,就连最正常的梦境都没有,一夜睡到天明。
难道是她多想了?
舒窈秀眉轻蹙,揉着酸软的膝盖,走出佛堂,发现走廊上新挂了几幅画,松烟、山水、大漠,壮丽雄浑,落款“青岩”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