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在失去构建想象共同体的能力时,就已经死去了。”
李贽一怔。
疑惑道:“想象共同体?”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敲了一声铜磬。
他想的自然比李贽更深。
大明朝的风气根子是烂了,但不烂在贪腐上,再贪腐,还能比得过鞑清?.
贪腐只是表象,真要寻根究底——大明朝破落至此,意识形态上首当其冲的原因,那就是大明已经失去了,构建想象共同体的能力。
大宋是谁的大宋,这个问题好回答,自然是皇帝与士大夫的大宋。
那么大清是谁的大清,也很好回答,自然是八旗子弟的大清。
但是大明不一样。
皇帝会认为大明是自己的大明吗?有性命之忧的天下之主?当然不会。
数代皇帝不顾天下,就是出于这种心态,大明天下?关我鸟事!
百官会认为大明是士大夫共治天下吗?动辄杖杀,弃市的共治?当然也不会。
贪腐成风的底色,就是天下大局与我无关,大明天下?我捞一笔就行,伱们慢慢治去。
同样的,各种乡党,南直隶、宣大、浙江士绅、福建海商,乃至天下百姓,从上到下,都是不惮于亡国的——只要别波及到我,换个朝廷没什么区别。
这就是失去了想象共同体的悲哀——实在难以想象,得国最正的大明,会沦落到共同想象体死去的一步。
只讲利益,没有对错。
为了自身享乐,可以长居深宫做木匠,吃春药吃到死。
为了乡党利益,可以刺王杀驾放火烧,纠集同僚抵抗中枢。
为了自保与权势延续,自然也可以豢养异族以自重,乃至给鞑清开门。
失去想象共同体,必然带来运行成本无限度升高,体系僵化的终点,必然是亡国。
所以,朱翊钧在谋划从军事、制度扶起大明朝的同时,必然要重新构建一个想象共同体。
让大明朝,再度成为天下人的共同文化归属。
这个想象共同体,能够让大英帝国最悲惨的挖煤工人,想到大英帝国时,都露出自豪的神色。
这一步,这不仅是为了纠正风气,澄清吏治,也是打通南北,混一天下必然要走的路。
甚至于,这是改良朝贡体系,必须要做的理论准备。
朱翊钧用大明朝的本土话语,隐去了大部分内容,只简单给李贽点了两句文化认同,纠正贪腐风气的话语。
“不错,这个名字是朕新取的。”
“所谓想象共同体,指的是天下百姓、士绅、百官……乃至朕,通过共同的渊流、历史、经学等等,构建出一个精神上的大明朝!”
“这个大明朝,是属于所有人的。”
“一旦有人破坏现实中的大明朝,败坏大局,那么,便会引来所有人的敌视!”
“如此,便能同心协力,纠正士邪。”
“这,就是朕需要李司业来做的事。”
一口气说完这些,朱翊钧总结道:“总之,朕需要一套新的学说,来回答,大明朝,是谁的大明朝这个问题。”
李贽听完后,怔然无声。
这是十一岁的少年?
思辨水准与深度,几如开宗立派,国子监那些五经博士跟这位皇帝比起来,那真是臭不可闻的狗屎。
这水准,别说十一岁,他李贽二十一岁时都没到这地步!
若不是皇帝身份,他都几乎忍不住开口要引为好友。
想象共同体,好名字,天马行空,却又让人拨云见日。
李贽都无法理解,怎么从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口中,能说出这等精准的表达。
只是这份精准的感觉,李贽就觉得不会像皇帝口中,用来纠正风气这么简单。
他一时咂摸不出味来,暗暗记在心中,准备回去推演一番。
大明朝,是谁的大明朝。
这可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李贽开口道:“陛下,臣德薄才疏,只能……”
朱翊钧直接打断了他,面色古怪道:“李司业莫不是以为朕要你歌功颂德?”
“李卿,朕直言不讳地告诉你。”
“朕找你来,是因为此事要抛开君君臣臣那一套,另起炉灶。”
“也不是随便缝补一下这么简单,学说要反映现实,解释已有,否则是没有生命力的。”
“李卿,除了你,朕找不到这么离经叛道,又出类拔萃的经学家了。”
要解释已有,自然不能简单把什么民贵君轻拿来用,毕竟老百姓自己过得怎么样,又不是看不见,自己贵不贵还是知道的。
脱离现实的理论,会给百姓违和感,别说构建共同想象体了,那只会被百姓当成厕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