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皇帝说什么,他都直接拜服已经表现够了,是时候求情了。
朱翊钧起身,习惯性挥动手势:“朕明白徐卿的意思。”
“朕学史观政,已然不短的时日。”
“从商周至宋元、从宦官到大臣、从地方到中枢,见证了无算的兴衰。”
“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只。一人、一家、一朋党、一地方乃至一朝,都在这四季轮转的天数之中。”
“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都在徐卿说的四季轮转之中。”
“徐卿将之称为天数,亦认为推动这天数的兼并,同样不可遏止,应当顺势而为。”
“由此,便自甘堕落,推波助澜。”
说到这里,朱翊钧顿了顿:“但,在徐卿的道理之外,朕也有一番道理。”
他神情渐渐幽深,语气莫名起来:“其一,兼并之事是否天数,又能否遏止,还是两说。”
“先秦为抑兼并,将贵族井田,转小农自耕。”
“两汉为抑兼并,将豪强迁入关中。”
“魏唐有均田制。”
“宋则方田均税法。”
“四季轮转,总能一年一年往前走,徐卿,抑制兼并之事,历朝历代都在做,代代较之都更为精妙,你如何断定往后也必然成不得?”
“即便,当真是不可阻挡的天数,朕不试一试,又如何甘心!?”
“其二,你所见之四季轮转,便自甘堕落,随波逐流,朕,看不!”
“古三皇兽皮褴缕,如今寻常富户,便可绫罗锦衣。”
“先秦贵族竿牍为书,如今普通书生,亦能麻纸着墨。”
“唐宋束手无策的天花,在宁国府传出种痘之术后,便活人无数。”
“徐卿,四季轮转,万物却并未停止演进。”
“四季轮转的天数,大不过万物演进的大道。”
“徐卿,朕明白告诉你,哪怕我朝注定倾覆,朕也不会似你这般束手待毙!”
“兼并之事,做一分,便有一分的成效,百姓便能多一口喘息之气,朕,岂能罢手?”
“哪怕是在国朝倾覆的前一日,该做的事,朕一件都不会停!”
朱翊钧说完,殿内陷入了一时的沉寂。
徐阶嘴唇翕动,又闭了嘴。
他差一点便要忍不住与皇帝论起道来,而后想到自己的处境,才生生忍住。
此时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他本是抱着迎合皇帝性情的心态,向其展示自己的道理与风骨,实则并未打算从皇帝这里听到什么有见底的看法。
熟料,皇帝当真出乎他的意料。
方才他所说的道理,虽然有矫作的成分,却也多少是发自肺腑。
代代家传的书香门第、日益膨胀的土豪地主、各行各业都排挤新人的商户。
旁的不说,就是海瑞此次去南直隶杀的这么多小官末吏,几乎都是父子相传。
这是人性自发,可不是谁故意要祸乱国家。
自发的,那边意味着自然而然的趋势他并不觉得大明朝能例外。
只没想到……徐阶看了一眼皇帝,果真是初生牛犊啊,他心中感慨。
意气风发,纵情恣意,果然如他的门生故吏所言,今,礼逊而刚愎,温润而自负!
对于天数,不屑一顾,意图凭借自身能为,扭转乾坤。
甚至妄言什么大道,一副不忌惮功败垂成,也要初心不改的样子!
对徐阶而言,皇帝这番话语,多少有些痴人说梦,可是,他仍然不由自主地开始钦羡起这种少年意气。
眼前的皇帝,就像所有聪明人年轻时候一样包括他徐阶。
徐阶神色惘然,他年轻时也以为万事万物都如朝阳初升,只要有心力,便永远能如此。
可是,等到他年岁渐长,经历了太多无奈,才明白什么叫天数使然。
想到此处,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恼怒之意。
皇帝是有他的一番坚定,可哪个聪明人不是如此?这个阶段谁没经历过!?
就凭他初生牛犊,就有资格指指点点起他的知行合一来!?
当初的世宗年少时不也如此?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也如朝阳初升,可之后呢?
凭什么皇帝觉得自己能够真念不岐,一以贯之!?
等到经历过了,见过太多无奈之后,他还有这颜面,说出这番话吗?
想到这里,徐阶深吸一口吸,按捺住自己的不耐生死操之人手,可不能随便作色。
但,皇帝既然如此说了,他反倒想看看,皇帝最后能做出个什么模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