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元年,六月。
冀州,巨鹿郡,广宗县。
此县本非兵家要地,城墙也自低矮,虽临时修缮加高,也不过两丈上下。
城墙五六十丈之外,四道长长壕沟交相围合,将广宗包裹在内。
壕沟之后寨垒森严,四个大营分据四方,远远望去,军帐如云,赤旗风卷,恍若血海翻腾。
正南方向,最大的营盘正中,一杆赤底白字的三丈大旗格外醒目。
旗面自上而下,大书六字:“汉北中郎将卢”。
大儒卢植,因黄巾乱起,天下震动,汉帝拜其为北中郎将,引北军五校五万雄兵,战张角于冀州。
张角麾下十五万黄巾,连战连败,势危途穷,逃回故乡广宗,卢植紧随其后,紧紧围困。
如今广宗黄巾尚有十万众,看似不少,然而能战精壮,已是十中无一。
县城之中。
一队队黄巾在小头目们的带领下,成群结队,蚂蚁般运土搬木,拼命加固城防。
若是近前去看,便会发现这些黄巾几乎全是老弱妇孺,一个個气色灰败、身形瘦弱,衣着亦极为破烂。
除了头上那条脏兮兮的黄巾,他们同遍布天下的穷苦黔首别无二致。
他们的动作迟缓、僵硬,毫无生气,与其说是活人,倒更像是一群麻木的牲口。
“快一些、快一些啊!若不加固了城墙,待官兵造好器械来打,我等都无生路。”
小头目们前奔后走,声嘶力竭的大喊着,试图鼓舞士气,然而众人浑无反应,显然气力、精神,都已耗竭到了极处。
队伍中一个十一二岁的瘦小孩子,忽然伸手拉住一名小头目。
那头目以为有人要偷懒或反抗,瞪起眼睛便要挥鞭抽打,鞭子举起,方认出这孩子乃是昔日的乡邻,遂皱了眉头道:“小六子,你拉俺要作甚?”
那孩子眼里含泪,问他道:“张叔,俺听说力士们尽数都被官兵杀了,是真的么?”
小头目叹口气道:“如今打仗,你要叫俺屯长……你一个孩子,不要打听这些,总之天公将军老人家在,便万事无忧,他老人家秉天意而行,说不定便奏请黄天上帝,再派数千数万的力士下界,杀尽了狗官兵,自得太平。”
他这一番话声音不大,却仿佛打开了什么阀门,那些沉默的教众都抬起头来,灰扑扑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希冀:“屯长,天公将军什么时候才开坛做法、请力士们下界呀?”
“莫非是黄天嫌弃祭品不够丰盛,不肯垂怜我等?”
有的老汉便流泪道:“若是如此,请屯长去和天公将军说一说,老汉情愿做个祭品……”
立刻有人跟着道:“把俺也一并献祭吧,不然这般下去,大伙儿都难活命……”
小头目手忙脚乱,竭力安抚:“你等都不要吵,不要乱,天公将军自有主张……”
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传到不远处一栋两层高的木楼里。
一个瘦削精健的年轻人快步走到窗前,将窗户紧紧关严。
本就不大明亮的室内,愈发暗沉。
暗影中,一个枯瘦老者缓缓坐起身来,花白长发披散,露出额头上一抹黄布。
“裴元绍,汝不必这般紧张,众人心中念想,便是不宣于口,难道吾便不知?”
老者声音沙哑、无力。
叫裴元绍的年轻人回转头,脸上露出担忧、痛惜之色:“天公将军,大伙儿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其实心中并不畏惧官军……”
这个老者,原来便是一手创立太平道,自称大贤良师,引三十六方数十万信众齐反的黄巾主帅,天公将军张角!
“呵……”张角苦笑摇头。
“这天有些暗了。”他低声说。
裴元绍连忙点亮了油灯。
碟里的油只剩浅浅一层,灯芯也极短,一点火苗闪闪烁烁,照得张角脸庞忽明忽暗。
这是一张满布沟壑的苍老面孔,双目深陷,愈发显得眉骨和鼻梁极高,瞳孔中映着摇曳的火苗,有一种鬼神般的威严神秘。
“官兵能战。”
张角缓缓说道,似乎在和年轻人说话,又似自言自语。
“甲胄、兵刃、武艺、阵势……皆远胜吾军。”
“是吾无能……太过低估了这个朝廷啊。”
裴元绍听在耳里,只觉气闷无比,咬了咬牙,低声说道:“若天公将军肯再召三千力士,以摧敌锋,大伙儿随后掩杀,未必便不能胜。”
张角沉吟片刻,轻轻摇头。
“此事……不必再提。”
“以秘药毁人神智,使其不知疼痛、悍不畏死,先时官兵不识吾手段,故而慌乱失措,如今那卢植已然觑破虚实,故技重施于事无补。”
“况且此举……”张角脸上露出一丝愧疚的苦笑:“着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