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祺近日很是春风得意。年前朝廷的使者在横山买战马、募勇士,他厌倦了蹲山的生活,心一狠,既把马卖了,也把羊卖了,自己也不告而别,跟着使者来到长安。
优秀的骑术射箭让他被选入龙捷军左厢担任列校。结果真没想到啊,短短大半年过去,如今已是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虞侯。
放羊?
放个鸟羊!
给家里父母叔伯写信报喜,长辈们询问圣人还要不要勇士?哈哈。
选择大于努力啊。细封部在定难军节度使拓跋思恭手下混饭吃的,不知打仗的时候能拿多少赏赐?不会还是个小小的火兵吧。
没藏乞祺骑在马上,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刚从沙苑探望战马回来。虽说现在是步军司副都虞侯,但马场的事他相当关注,几次向军使张季德进言——马,我军根本也,战时加料,平日养膘,不可荒废。张季德很喜欢这个充满干劲又不那么跋扈的党项小伙,让他可以多去看看。
上午在沙苑看了一圈,见有的战马变瘦了,没藏乞祺脸一黑,把马夫骂了个狗血淋头。威胁要奏报圣人,请圣人下旨申饬,整治你们这些混球。众人唯唯诺诺,不敢吭声。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没藏乞祺喝了口水,哼着悠闲的调调,享受着难得的安宁。
渭水滔滔,四野插秧,田园耕牛。
嬉戏吹笛的牧童,提着竹篮播种的妙龄妇人,光着膀子在地里挥汗如雨除草的男人……住在长安城里就是舒服啊,眼瞅着都要打仗了还这么淡定的种田。
没藏乞祺有些羡慕。
走到灞桥时,桥上尘土飞扬,一骑、两骑……数百骑,绿袍灰衣小官们驰骋入城:“让开!”
“吁。”没藏乞祺抓起缰绳勒马闪开,望着眼前壮观的一幕。但见灞上东西两向的原野上,大车、驴、骆驼前后相随,一名名小吏驱赶着牛羊,大车上驮满了货物,是从渭桥仓转移出来的辎重吧?
百姓们也大包小袋的,在官吏的引导下有序行进。
壮丁背着装满杂物的巨大竹篓,哼哧哼哧地,健妇背着老人,汗如雨下,在道路两边默默行走。干道上则是一辆辆牛车、骡驴车,上面坐着孕妇、瞎子、孩童,堆放着锅碗瓢盆、衣服、农具……几乎是带上了一切能带上的,怕是也知道岐邠贼人正在向长安进军吧。
没藏乞祺心里很不是滋味。
马边不远,一个衣衫褴褛的二八妇人背上负着襁褓,脖子上挂着沉重的包裹,双手拉着两个脸蛋血红的小姑娘。
“我……帮你吧。”他伸出手朝妇人接去。
那妇人看见他穿的甲胄,马肚子边上挂着横刀、箭袋、弓,顿时变色,忙带着孩儿躲进人群。
周围的小官小吏注意到这个武夫,投来目光,似乎想说些什么,忍住了。
没藏乞祺涨红了脸。
好意被拒绝,他有点不开心——俺又不是岐山贼,怕甚。
“驾。”他夹了夹马肚,也融入庞大的人流,随着队伍缓缓向城门走去,身在其中,他才发现竟然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富商大贾,衣冠士子,朱门美人,家丁,农夫……此刻都在这一条路上,所差别者,只是穿着吧。谁又比谁好上几分呢,乱军铁蹄一来,什么都会摧毁。
他听见了很多哀叹、怒骂、哭泣。
“娘的,岐人又来杀皇帝,这群畜生怎么还不死啊?”
“可怜刚种的紫瓜。”
“秋收完喽。”
这是农民说的。
“某还说用心读书以备来年大试,孰料藩臣作难,不知这次又要几时才消停。”
“国既卒斩,何用不监!”
“天命……将去唐矣。”读书人也在叹息。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新妇轻轻抽泣。
“驾!”没藏乞祺快要难受死了,一鞭子甩在马屁股上,冲入城中。杀!往死杀!没藏乞祺骂了几声。城中,行人瑟瑟,几家临街的官营作坊正在锻造一件件刀斧、一根根槊头。有司雇佣的小媳妇大姑娘坐在胡床上,边聊天边细心的串连锁子甲,一天管三顿饭呢,美滋滋。
大队金吾卫士在街道上盘查行踪鬼祟的人,鞭挞不良少年,直打得哭爷喊娘。
小吏三五成群,正在安置难民。
“幸好不是寒冷的冬季,否则不知要冻死多少人……”
经过太极宫东侧的长乐门时,他看见一大群军人封闭了道路。一打听,却是圣人带着妻妾、大臣们在视察民情。宣徽使宇文柔拿出大量食物,派人分发给栖居在附近的流民。
圣人站在人群中,身边围着一群干瘦的老人。角落里倒满了呼吸微弱的孩童,尚药局的女官抱起他们,拍打着脸蛋,尝试救治。挤不出奶水还试图唤醒孩儿的孕妇双眼失神地望着蓝天,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