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形势视之高欢逼孝武、朱泚篡国更为险恶。以全忠强大,未宜与之构怨。褫诏既下,覆水难收。万一汴人长驱直入,城市村落,碾为白地。何辞于人?甚至车驾陷落,劫往洛阳,悔之无及。”
尚书左丞赵崇离开座位,对着圣人拜倒:“顾时有所未可,势有所不能。诏书一付,福祸未知。但恐他日臣等致亡国奸贼,徒受千古之骂,难谢颠覆之罪!”
褫全忠官职,定其国贼之属,是该这么做,但两年前河东的教训不得不吸取。战败后,李克用扬言入长安。朝廷为谢罪,罢免了张濬、孔纬两宰。李克用是讲究人,不愿做的太过分,消停了,可你没法指望朱全忠也这么给情面。如果被其攻入关中,又得贬哪个宰相、杀哪些大臣求饶?朝廷羸弱,全忠给你气受,也就受了,你还想报复?
圣人神游天外,似已入定——年余心血经营,看起来军威赫赫,成果斐然。强藩一露獠牙,却是瞬间就漏了底,突然就感觉像是小屁孩在过家家。
“陛下为何不开言?此事,臣头可断,绝不附陛下之策!”见圣人沉默,赵崇直接追问道。
刘崇望拂袖道:“延英殿人尽得言,礼仪从简,但不是逼迫皇帝说话的地方。”
赵崇毫不客气地还击道:“如何与强藩相处,事关社稷存亡。仆直言极谏催促圣意,实不愿陛下误入歧途,何谓逼迫?”
“难道直言极谏四个字只有赵左丞会写?”一旁的枢密使赵氏怒声道。
赵崇火气更盛:“如今多做多错,不做不错。如张濬、孔纬冒失激进,惹得乱军入长安,那才是祸害皇帝!我宁狂悖犯上而受诛,不为嗫嚅幸进小人,一味曲从媚上。”
“赵左丞说谁是幸进?”枢密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胸膛强烈起伏,强压着愤意。曲从媚上……她岂卖身上位者!
“不管是谁,只要坐视圣人下诏罪汴,谁就是幸进内贼。”
“你!怕不是收了全忠的好处?”
“够了!”御史大夫徐彦若猛然一拍案几,训道:“政见不合搁置则罢,在延英殿里互相攻讦,当这是市井吗?”
“这诏书,暂不能下。”太尉表态道。
其他三個宰相都没有说话,看样子是附议。
沉默中,左散骑常侍李导试探着说道:“贤妃已有孕,若汴人犯阙,自可召李司徒勤王,驱蒲、陕、晋与汴人相斗,料朱全忠也无力鲸吞诸侯。”
“腐儒之见。”李溪看了眼李导,道:“汴晋犹若两狼,而朝廷为羊。”
驱狼吞虎的前提是有驾驭这只狼的实力。
朝廷有吗?
没有。
那就无法预言请来李克用之辈会发生什么事。
如今人心丧乱,稍有实力的诸侯,大抵都藏着恶念,何况他呢。
话音落地,殿内一片死寂。三十余位大臣都木然沉默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氛围抑郁消极,像极了气若游丝的江山。
“陛下……”
众人看见圣人站了起来。
“这事,我再想想。”圣人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说道。
若是没有亲自带兵打过仗,恃麾下五万兵,初生牛犊不怕虎,说与全忠翻脸也就翻了,但几次征战下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朝廷的斤两。
数十万大军的会战充满诸多不确定性。
两司军队他也没完全掌握。
武夫逆风鼓噪作乱的画面已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
在他的影响下,如今事件线已经逐渐偏离历史,他的这个金手指也在迅速失效,加上本钱少,每一步棋都得反复思考,慎重再慎重。
朱、李可以失败无数次,他一次也不能。
不过,加罪全忠的诏书可以暂时推迟,但对李克用的骠骑大将军之封得有。全忠恼怒他与沙陀女通婚,威逼他与李克用绝交。此时此刻,岳父应该也有些疑惴。封个大将军,让他安心。
听政暂停了一会,宫人们添了茶水。
君臣休息片刻后,跳过全忠这个沉重的话题,说起它事。
“孙儒既死,行密收其部众勇健者五千人,厚其禀赐,以皁衣蒙甲,号黑云都,每战嗷嗷争先,四邻畏之。行密求节度使,并表田頵宣歙观察留后,安仁义润州刺史。”李溪提起了江南最近的人事,皱眉道:“以蝼蚁噬象。观行密作为无人臣之相。淮南交给他,怕不是又长出一个朱温?”
“杨行密没有人臣之相,这是好事。”御史中丞吴公度接过话茬,道:“全忠贪婪更甚曹操。俟平兖、郓、徐,必挥师南侵吴越,北征河朔。杨行密是枭贼才有可能挡得住全忠。他要是个酒囊饭袋,这淮南节度使,还偏偏就不能给他。”
两个枭贼互相缠斗,影响不到远在关中的朝廷,但一个巨贼就会产生天命转移的灾祸。
扶持杨行密,也好让这家伙给朱全忠添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