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官道上。
马车缓缓前行,将路上昏黄的叶子碾得粉碎。
宽敞的车厢里,于谦和吴宁相对而坐。
两人面前,摆满了丰盛的菜肴,美酒在杯中的微微摇晃,泛起阵阵涟漪。
但两人谁都没有动手,于谦盯着吴宁,眼神变换不定。
吴宁看着车窗,脸上竟多了几分释然。
眼看要彻底出歙县的地界,他终于收回目光,对于谦笑道:“这算是断头饭么?
不枉咱们几十年的交情,倒还算丰盛。”
说罢,他端起酒杯,遥遥向于谦点了点,一饮而尽后忽然摇头笑道。
“怪了事了,明明是好酒,却没当年的劣酒有滋味。
于谦,你莫不是又贪便宜了?
好歹是我最后一顿饭,你也要敷衍了事?”
“少说些无用之言。”于谦端起酒杯,仰头喝得涓滴不剩,轻声道:“都这时候了,还不能与我说两句肺腑之言么?”
“我句句真心实意,你可不要冤屈我。”吴宁笑道。
“吴永清!”于谦脸上多了几分怒气,低喝道:“你还要骗我到何时?!”
吴宁笑容一僵,又看向窗外,沉默片刻后答非所问道:“今日...多谢了。
我果然没看错人,你于谦虽说是铁面无私,实际上却有一副软心肠,不然今日......”
砰!
桌上的菜肴散落一地,酒水洒了二人一身。
只见于谦以和年纪不相符的矫健身手,越过桌案,一拳重重砸在了吴宁脸上。
吴宁猝不及防,脑袋狠狠撞在车厢上,撞得头晕目眩,好半天才缓过劲。
他擦了擦嘴角的鲜血,看着余怒未消的于谦,无奈笑道:“夸你两句,怎么还动上手了?”
“吴宁!”于谦指着吴宁怒喝道:“现在我不是你的好友于谦!
我是陛下钦封巡抚,督办朋党案!
少在这顾左右言他,我问,你答,没有半点私情可徇!”
吴宁缓缓坐起,盯着于谦笑道:“不错,有几分上官的威严了。”
“你......”
“还请于巡抚发问,罪人知无不言。”吴宁神情一肃,目光灼灼的盯着于谦,看起来还有几分期待。
听到这个称呼,于谦心头生出的怒火,被瞬间按了回去。
他深深看了吴宁一眼,从怀中掏出两条帕子,一条递给吴宁,接着开始清理身上的食物碎屑。
就在这时,吴宁又道:“断案只有两人,未免不合规矩吧?
记录之人何在?”
于谦动作一顿,忽然大声朝外面吩咐了一句。
没多久,马车便停了下来,几名郞卫走上马车,将车中的狼藉清理干净,又将桌案擦得锃光瓦亮,才放下纸笔墨,行礼告退。
从始至终,吴宁都一言不发,直到郞卫离开,才笑道:“排场够大的。”
语气中,没有讥讽,满是欣慰和喜悦。
于谦没有回应,低头仔细研磨,半炷香后,他拿起笔,再次看向吴宁,面无表情道。
“今日问案,只有你我。
你所言均会被记录在案。
请吧。”
吴宁诧异一笑,下意识道:“陛下对你还真是信任啊。”
话音刚落,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便响起。
于谦一字不差,将吴宁所言誊抄在纸上,才重新抬头道:“除了王直,朝中还有谁与你有联系?”
吴宁摇头笑道:“你都已知晓,何必再来问我?”
于谦低头写完后,再次问道:“你与王直,通过几次书信,所言何事?”
吴宁只是笑,一个字都不说。
于谦等了片刻,在纸上如实记录后,继续道:“正统十四年陛下遇伏一事,是否与尔等有关?”
“无关。”吴宁不假思索道。
于谦皱起眉头,没有动笔。
吴宁见状笑道:“你真要我胡乱攀咬出几人,好供你交差?”
于谦气极反笑,轻轻摇头,提笔在纸上继续写了起来。
就在他将要写完时,吴宁忽然悠悠道:“照你这么问,天黑咱们也聊不到正题。
想问什么,就直说吧。
十几年的交情,没什么可避讳的。”
于谦笔锋一顿,在纸上晕染出一大团墨块。
他抬头的速度极慢,像是不想看见吴宁的脸一般。
可无论他如何拖延,这个并不复杂的动作终究耗费不了太多时间。
看着那张熟悉的笑脸,于谦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想想...宣德元年。”
于谦手微微一颤,“为什么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