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翊从潭州回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这一日累得够呛。
打着哈欠回房,刚把袍子脱下,坐下来准备脱靴子,抬起时目光划过对面,他立刻又跟针刺了屁股似的弹了起来。
“你,您——什么时候来的?”
对面竹躺椅上,沈轻舟半躺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周胜都安顿好了?”他问。
郭翊刚刚松下的筋骨又提溜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语言说道:“已经入了大狱,怕他在潭州府养成了势力,我还留了人在那里日夜看守,不过您再加两个暗哨过去显然会更保险!”
沈轻舟眼皮垂下,示意着对面的凳子:“别站着,坐。”
郭翊也想坐,可为什么总觉得他今日来者不善?
他抚着胸,看过去:“您来多久了?”
“入夜来的。”沈轻舟坐直起来,凝眉道:“来了小半夜了。”
说完他拿起手畔一柄小茶壶,给彼此各沏了一杯茶。
郭翊看他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放心坐下来:“姓周的真该死!”
沈轻舟道:“他不能死。”
“知道。他也不过是替上头办事。直接杀他,咱们这趟就算白来了。”说到这时郭翊冷哼,“但这渣滓还想拿捏我,他拿我老郭家的前途威胁我。
“他却不知,有他淹没良田这桩罪行,明摆着有证据,严家也不会保他。
“最想要他死的人,反倒会是他所谓的后台。”
沈轻舟起身,缓缓踱到油灯下,递了杯茶到他面前,灯光将他的脸照得明暗分明,线条更加凌厉。
“出京之前,太子给了我一份关于苏家和柳家的消息,上面提到柳政和户部近来往来十分密切。
“如今东宫的给用都要受户部的管制,而户部堂而皇之说要有内阁的批示才给放钱,可见户部早就听从严家的话在行事。
“户部工部都与河运息息相关,天下河运如此之多的油水,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多年来必然有大部分落进了严家囊袋。
“南北各地像潭州苏家这样的人家,还有像周胜这样替严党吸血的喽啰,不计其数。苏家和周胜,只是万千之一。
“他们不过是以整顿河运为名,派出属于他们自己的一批人前来销毁这些证据。这是一招断尾保身之举。”
郭翊恍然:“你是说,周胜罔顾百姓,淹没良田,实则是为了销毁严党利用沙湾河运敛财的证据?”
沈轻舟拿起搁在旁边的一个包袱:“这是昨天夜里从县衙里找到的。”
郭翊连忙打开。一看也不由凝住神色:“是沙湾县每年的赋税数额。这账薄上的数字明显不对头!沙湾如此繁荣,随便一个米商都可说富得流油,怎么可能只产生这么点赋税?
“这些日子我们私访得到的数目,明明足有三倍于这些之多!”
“所以说,商人和百姓税没少交,但流入国库的却只有极少一部份,当中大部分都让贪官污吏截走了。”
沈轻舟啜了口茶,接着道:“而且他们还不满足,像苏家还在利用粮商抬高米价,大赚特赚,让平民都吃不起粮!”
郭翊咬牙:“周胜突然间丧心病狂,估摸着也是收到什么风声了。想来你半路打发人让我盯住他,也是想到了这一层。”
“严家党羽众多,手眼通天,不得不防。”
郭翊抿唇沉默,片刻又道:“倘若沙湾县昨夜防备不及时,这场洪水十有八九让洪水给淹了。借着暴雨施虐,既能冲毁县衙,还能以天灾为名,又可以将沙湾好不容易掰回来的米市又把持回去,此计不可谓不毒。”
说到这里他忽然道:“昨夜提出让贺清守住县衙的乃是县令方维,并且我看他整晚都在亲历亲为带着百姓抗洪,此人应该不属于周胜一路。”
沈轻舟看他片刻:“可昨夜我并未见着贺清在衙门。”
“……他去哪了?”
沈轻舟想了下:“你最好查查他。周胜犯下这等大罪,本就可以借机整顿潭州官场。早前这事咱们也说过,但彼时尚可为亦可不为,如今这么着,就着手吧。
“你明日发布通告,全府衙以下,各州县长官属官,全部严查。那方维若是清白,倒也可用。
“周胜这里你回京之时押解回去,我派人跟随。此外,既然他的目的是为了销毁证据,那自然别处码头也是如此。
“你顺藤摸瓜,一路查下去,一定会有收获。”
郭翊颌首。“潭州事了之后,我还当去趟湖北境内,到时就以查对赋税为目的。”
说完又道:“我让人去给你铺床。你久不来住,我怕人看出什么,让人把铺盖收起来了。”
“不必。”沈轻舟将杯子放下,“你也辛苦了,好好睡吧。免得露出马脚,此后我就不住县衙了。”
“那你住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