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平生第一害怕的就是父皇万历,第二害怕的就是郑贵妃。被郑贵妃这一训斥,登时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他偷眼向床上望去,只见万历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骨瘦如柴,面孔枯槁,脸上都是皱纹,确实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朱常洛平生最害怕的就是这张面孔,小时候自己是在奶奶李太后身边长大,极少见到父亲。奶奶是很慈祥的,但父亲却很冷漠,每次看到自己都是冷冰冰的,不苟言笑。那时候,他很羡慕书中说的那些民间孩子,有一个父亲关心、教导,甚至陪伴玩耍。他也偶尔会在梦中梦见父亲慈祥的对自己说话,但现实中是一次没有过的。自己一生中所有重大的事情,如入学,成年,结婚都是奶奶安排的,父亲全部不闻不问。
后来,自己一天天长大,明白事理,也明白了父亲为何厌憎自己。这时候父亲对自己的态度更糟了,已经不是冷漠,而是痛恨了。同时他也知道自己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了,这些人想用一些非常手段除掉自己,从那时起他每天度日如年,惶惶不可终日。外廷因为自己的事情吵翻了天,几乎天天都有人被处罚。这些刑罚,更增加了他的恐惧和心理负担,父亲在他心中就如同魔鬼怪兽一般恐怖。
可现在他却要死了,躺在床上,那么的老迈虚弱,甚至有一点可怜!这一瞬间,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一下,这是亲生父子之间血脉相连的那种感情。
朱常洛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挺直腰杆,道:“我要陪伴父皇!我要陪伴父皇!”他连续说了两遍,好像用尽了全身气力,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决。又低声道:“谁也不许拦着我。”
郑贵妃倒是吃了一惊,从来没见过太子敢反驳过别人,更何况是自己,今天难道吃错了药?
朱常洛忽然扑到病榻前,低声呜呜的哭了起来,叫了两声父皇。他很想摸一下父皇干枯的手,但毕竟勇气不足,没敢去做。
郑贵妃蹙眉,高声叫了两声侍卫,院子里的侍卫见辛明威风凛凛的站在门口,没敢进来。
郑贵妃又对大殿中的几名太监道:“快把太子扶走,别惊动了皇上。”
几名太监看看王安的脸色,也没敢动弹。郑贵妃身边一个高个太监叫魏朝,是头目,他走过来,对王安拱手道:“王公公,皇上并无召见太子旨意。再说太子这般哭泣,也不利于皇帝养病。”
王安阴沉着脸,不说话,一时间屋内僵持。
郑贵妃有些愤怒了,声音陡然升高,尖声道:“我亲自去外面叫侍卫,把这个不孝子拖走。”想到侍卫是不敢对太子动手的,便又叫道:“去外殿把首辅请来,让他带走太子。”
皇帝病重,虽然是过年期间,方从哲和几位朝廷重臣都守在外殿,随时听旨。
片刻功夫,几位朝臣鱼贯而入,他们被内监请来,以为皇帝病情加重,却不料是因为太子。
内阁辅臣刘一景、韩况,东林首脑赵南星彼此对视一眼,道:“圣上病重,太子侍汤药,这是孝道,无可厚非啊!”
方从哲则皱眉道:“话虽如此,但圣上病重,太子在一旁哭啼,只怕影响圣上休息。”
御史左光斗冷笑,“贵妃大呼小叫就不影响圣上休息了吗?张国公,黄尚书怎么看?”
英国公张惟贤和兵部尚书黄克瓒都是老者,比较持重。两人捻着白须,皱眉不言,显然是两不得罪。
楚党领袖官应震皱眉,刚想替方从哲争辩,忽听病榻上的万历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的万历忽然醒了过来,
郑贵妃立刻扑到万历病榻前,哭哭啼啼的说太子不听自己安排,非要留在此处,还反驳自己等等,说了一遍。
万历浑浊的老眼转向一边的太子,朱常洛畏惧的叩头,伏在地上,根据他的经验,父亲一般都会对他大发脾气,严厉训斥。
只是这次有些特别,万历一动不动的看着儿子。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在临死前,思想感情往往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此刻,万历想的是,太子如此胆小怯懦的一个人,却为了守护自己,敢违反自己旨意,驳斥郑贵妃,他真的很有孝心呢!
“常洛!抬起头来!”万历缓缓说道。
朱常洛连忙抬头,他有点受宠若惊,从自己记事以来,父亲还从来没叫过他“常洛”,也从来没用这样温和的语气与自己说过话呢!
万历看着儿子的面孔,苍白而又消瘦,相貌很文秀,像女孩,这与自己年轻的时候有点像呢!他的记忆陡然回到了几十年前,太子还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孩子,虽然每次见到自己都很拘禁。这几十年有关太子的事情快速在脑海中掠过,忽然间,万历心中升出一股愧疚的感觉。
这些年,自己冷漠的对待他,痛恨厌恶他,绞尽脑汁的想要夺去他储君的位置,可是,他毕竟还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血液中流淌着自己的血脉。
在与朝臣的争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