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义有言:道君治下,建义舍、置米肉,以供路人用度。用者量食而取,靡费者,神鬼皆罪之。
进听江义舍吃饭喝酒哪怕是睡觉,都是不花一文钱的。
厅堂里开的是流水席,一个位子前面摆一个食案,密密麻麻的食案就地列成一排一排,酒肉菜食没量的供应上来。而台上,一如既往的歌舞奏乐,也不管如今的客人们是穷富贵贱还是士绅走卒。
很难想象这里珍馐满堂,而一墙之外则饿殍满城。
挤在义舍门外排队的食客足足延伸了有两条街还要长,这匆匆几口吃食,足以吊上几天性命,再是等多久都值得。大门前面,店里小厮扯着嗓子维持秩序,排到号的人才有资格进门,寻见空位便可席地而吃,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副狼吞虎咽满嘴流油的吃相。吃上几口便得离席出门,但凡有谁想在席上多赖一会,便会有健壮的仆从上前督促驱赶。而空出的席位立时便会有人补上来,同样如饿鬼一般猛吃猛喝,连碗筷都顾不上换。
周柄之正坐在这摩肩擦踵的大厅里,他是少数不吃不喝也不被驱赶的人,因为献过宝换了一张请帖,被特殊关照过了。
若寻褚大掌柜买平安符,非有珍奇千金难见一面。
周柄之已经提前打听好了,咬牙将家中祖传的玉佩挖了出来,费了好些周折,才寻到门路进献了上去。揣着那张薄薄的请帖,他惴惴不安的候在听江义舍大堂里,从早到晚整整一天了,里面传出话来只让他等着,至于褚大掌柜何时有空见他,却是没个准信。
故地重游,已是物是人非,周柄之恍如隔世。与这些黔首布衣挤了一天,外衫早就被染的油渍斑斑,嘈杂声和汗臭味搅在一起,让周柄之如被炭火煎熬,心里压抑着厌恶和愤恨。但除了闭眼熬忍,叹几声乱世飘零,也别无他法。他甚至连起身如厕也不敢,唯恐一离席便被人占了这拿传家宝换来的位子。
“哈哈,这不是周公吗?”
嘈杂的吞咽声中,一个声音让周柄之打了个寒颤,他整个身躯瞬间佝偻起来。
到底是遇到熟人了!
只要坐在这里,不论是乞食于贼还是屈求于贼,都是将江东世家的脸面丢弃到了烂泥里。然而即便落魄至斯朝不保夕,他这一天下来仍是直挺着腰杆,但这一声呼唤差点将他腰杆打折,他恨不能蜷作一团钻进地里。
周柄之避无可避,寻声望去,只见那人一身武官打扮,后面还跟着七八个教兵。他心里又是咯噔一颤,直骂老天不开眼,真是冤家路窄啊,怎么偏偏这种时候遇到了这个人!
“某新才从了军,一直也无暇去看望周公,没成想竟然在此处相逢,倒省了上门去啦。”与周柄之的忐忑不同,那人见到老熟人哈哈大笑,显然是由衷的开怀高兴。
“此处饭菜吃的可还习惯?虽说乱了点,但比起当日在贵府,嘿,嘿嘿”那人冷笑着,眼中已经泛起了凶光,渐渐变的通红一片。
“过往是我做的差了,贤侄如今高就,还望海量宽宏!”周柄之盯着对方紧攥刀柄的大手,战栗着一揖及地。来此前,他也想过难免会遇到熟人,可万没料到遇到的竟是眼前这个宋大,更不想这宋大竟在教军中混上了官职。
真是冤家路窄!
“嘿,宽宏?还得海量?自然自然,咱们两家可是世交的!”
宋大长臂一展,一把搂过周柄之肩头,强摁他坐了下去,就着周柄之案上酒壶仰头一干,森森笑道,
“但凡事总得捋个明白,当初我一家人不过是来武昌暂避兵祸,不过是投到周公府上借住了那么区区几日光景,怎么就成了白籍的流民?!我阖家子女财货,怎么就都成了你这恶霸的家资!”
“这个,这个,贤侄可是自愿签的典契,我并未逼迫哎呀!”
周柄之正自解释,宋大已然直接动手,抄起餐案照着周柄之头顶就是一记猛砸。周柄之眼前一黑,随着一声惨叫,额头上顿时血流如注,汤汤水水连着菜叶子更是挂了一头一脸。
周宋两家若非几十年的世交,宋大或许还不会如此痛恨周柄之。
之前羯赵大军涂炭江夏,北岸百姓不分贵贱涌向武昌避难。而彼时的庾亮严控难民流动,非止武昌一地,整个江州地界,不是本地户籍的根本不允进城。
城外难民集聚,偷摸抢盗混乱不堪,但凡有点家财的都要想方设法混进城里,托庇于世家大族就成了不二之选,宋大一家就是其中之一。
再到后来假戏真唱蔚然成风,数不清的富户变成了白丁,昔日豪门一夜之间变成流民,宋家也自然成了其中之一。
“架开他们!”
“轰出去!”
“都轰出去!”
义舍的仆役们大概也是常见这种斗殴场面,十来个人一拥而上隔开了俩人,宋大的手下们亦煽风点火推着二人朝外走。他们都知道听江义舍不是撒野的地方,头儿先出了口恶气也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