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兄三人聊的很开心,在轻寒二十多年的生命里,第一次有了兄弟和睦相处的时候。直到天色已晚,石头打着灯笼过来,轻寒才意犹未尽的起身。
民国九年的老历年比以往的年都晚,是有史以来最晚的春节,恰逢雨水。过年时,树梢已经泛绿。因着祖母才去,旧历年也没有如轻寒记忆中的热闹模样,就连小年的扫尘都没大动,太太只是吩咐下去,让做了麻糖和灶饼,二十三的晚饭前祭了灶王爷。除夕夜,老爷先领着府里的男丁祭祖,然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吴大厨精心准备了一桌素菜,色香味俱全。老爷没有如往年那般逗乐说笑,一家人草草的吃过年夜饭,老爷领着男丁们挪到正厅,按着惯例,爷们要在正厅里守夜,太太则领着府里的女人们去后院。翠儿指挥着下人们收拾好桌子,给爷们上了茶,太太才起身准备去后院。
曼妮说:“我不去,现在都民国了,男女平等,我就在这里守夜。”
太太面上不动,眼风一扫,晴姨娘尴尬的瞪了曼妮一眼。悄悄拉着曼妮低声说:“别闹,快跟我回去。”
曼妮不吭声,倔强的看着老爷说:“父亲,我要留下。”
老爷抬眼看看曼妮,淡淡的说:“让曼妮在这里吧。”
太太脸色一变,转过脸淡定的搭着翠儿的手向外走去,木兰行礼告退,搭着槐花的手跟在母亲身后,晴姨娘和柳姨娘行礼后也跟在太太和二小姐身后向外走去。
老爷突然出声说:“木兰也留下吧。”
木兰脚步一顿,看看母亲的后背,母亲仿佛没有听到,背影笔挺。木兰回身对着老爷行礼,柔声说:“父亲,我去陪陪母亲。”
老爷看着木兰,又抬眼看看已经快走到门口的太太,太太一步一步,不急不躁,似乎压根没听到老爷和木兰说话。太太有一双让人爱不释手小脚,经年累月的沉淀,走起路来行云流水般流畅优雅,从背后看去婀娜多姿,摇曳如柳。老爷的眼神微微黯淡,抬手淡淡的说:“去吧,好好陪你母亲说说话。”
“是,父亲,女儿知道。夜了,父亲记着披上大氅。”
老爷微微一笑点头说:“木兰亲手做的,为父很喜欢。木兰辛苦了,仔细自个儿的身子,快去吧。”
轻寒弟兄三人坐在父亲下手,轻寒坐在下手左位,西风和不散则坐在下手右位。轻寒和西风看着太太领头出去,不散低头喝茶,曼妮一脸高兴的坐在轻寒身边的椅子上。轻寒微微一皱眉,看一眼父亲然后低下头,目光向门外看去,母亲已经领着人走远了。
“曼妮,坐在不散身边。”
轻寒转头看着父亲,父亲脸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轻寒不动声色看着对面的两个弟弟。西风脸上闪过明显的气恼,随即低头。不散对着曼妮温和的一笑。曼妮嘟着嘴一脸的不高兴,看看父亲。父亲不为所动,依旧淡淡的看着曼妮。曼妮虽然不高兴,但依旧起身走到不散身边坐下,动作有些大,轻寒心中冷冷一笑,目光幽深的看着对面三兄妹。
在轻寒的记忆中两个妹妹虽然长相不同,但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小小的,柔柔的,漂亮精致的女娃子。轻寒的目光扫过在座的几人,很快也扫过了曼妮,尤其是曼妮那双天足。轻寒心里一叹,如今民国了,早就提倡妇女不裹脚。但如木兰那般的,怕是想放开也不行吧?反倒是曼妮这般的,现如今在外面的女子学校读书,接受了许多新思想。私心里,轻寒觉得如曼妮这般的女子以后怕是更好生活一些,反倒是自己的亲妹妹,怕是一辈子得倚仗着丈夫过活。轻寒的目光和曼妮对上时,曼妮微不可见的笑了笑,轻寒也微微点头。
轻寒其实也看到了母亲瞬间冰凉的脸色,母亲心里定是又气恼了。母亲也一定是看见了晴姨娘那一脸的得色,所以才故意听不见父亲挽留木兰的话。轻寒倒觉得父亲多此一举,母亲的性子,既是木兰想要留在大厅,母亲也不会同意。依着母亲的意思,父亲该是直接训斥曼妮的,一个姑娘家家的,留在耿府的大厅里,跟府里的爷们一起守夜,像什么样子?还有没有规矩了?轻寒暗自摇摇头,可是父亲啊,父亲就不是那种按常理出牌的当家人。轻寒抬眼看过去,父亲没有因为母亲的不搭理就变脸,也没有因为曼妮坐错位子而气恼,依旧那副淡定的模样。轻寒觉得如今的父亲,那份淡定怕是祖父在也得瞠目结舌。尽管才刚儿太太不给脸,他这当家人的脸被狠狠的撂在地上踩了一脚,隔着过去那个纨绔不羁的大爷作风,父亲定会跳着脚训斥一家人。可今夜的父亲,脸上丝毫不见恼羞成怒的表情,依旧淡淡的,仿佛没脸的是隔壁那个人。
“耿叔,麻烦给父亲换杯热茶。”
安静中,不散温和的声音响起。轻寒也看见父亲正想伸手端起茶杯,轻寒马上说:“是,父亲,夜凉。”
轻寒的眼风扫过西风和曼妮,曼妮低头磕着瓜子,看不清脸色,西风脸上的笑容有些莫测,但眼里一闪而过赤裸裸的嘲讽,轻寒清晰的捕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