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见过孙原读书,或者说,从未见他读过。
郭嘉有些错愕,在他的记忆里,别说是书,就是公文案牍,孙原也未曾碰过,甫一件见他捧着书卷,竟有些不适应。
“在读什么?”
“嗯?”
冷不防被郭嘉吓到,孙原眉头一挑,随手将书卷递了过去:“《潜夫论》。”
轮椅旁是一张小几,依稀放了《法言》《太玄》《新论》《新书》几部,正是百年前的鸿儒名作。
“难得。”
伸手接过书简,郭嘉扫了一眼,正是大汉鸿儒王符《潜夫论》中《救边》一节。
《救边》一节乃王符针对大汉二百年来凉州守弃之争论的总结,虽是儒士出身,王符却怒批当权者弃守凉州千里疆土,仅此一篇尽显能臣本色。
不过郭嘉心思多,问了一句:“怕丢了她的家乡?”
孙原眉头促起,抬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只是看到这一节,你想多了。”
西疆对比北境,其实更复杂。不仅是孙原,跟孙原一同走遍凉州各郡的董真也是如此想法。北境的边疆,有鲜卑、匈奴、乌桓、扶余、丁零诸族,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经冠军侯封狼居胥、武阳侯勒石燕然,匈奴已经内附,北境安稳了几十年,算得天幸。
而西疆,三绝西域,阳关与玉门关近五十年不曾见汉人,羌族人遍布河西四郡,大汉近百年来国力衰退,亦不可否认是被西疆拖进了泥潭。
《潜夫论》由此而来。
郭嘉望着孙原,沉吟了片刻,低声道:“荆州派遣了使者……”
孙原拿书的手顿住了。
郭嘉看了一眼他的手:“我觉得,你还是应见一见。”
那手没有再去拿书,而是慢慢地缩回了袖子里。
整个小筑里突然安静得没有丝丝声响,郭嘉回去望去,只见心然和董真俏生生地站在身后,没有则声。
孙原没有沉默太久,反问了一句:“谁来了?”
“陆允。”
孙原见到了陆允,一年多没见这位四弟,只是觉得他成熟了一些,多了些风尘。
“三哥。”
陆允瞧着他这位三哥,已然没了当初南宫门一战的风华,整个人消瘦了许多,坐在轮椅上,已是起不来身了。
这一声“三哥”,迟了一年,不过孙原只是笑笑,伸了伸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火盆里的木炭噼啪作响,帘外北风呼啸,已然入冬了。
董真给孙原拉了拉身上的紫狐大氅,俯下身蹲坐在他身边,竟是不愿离去了。
孙原笑笑,握着她的手,冲陆允笑道:“千里迢迢跑来这里,想来不是为了说一年多前的事情了。兄长可有什么嘱咐的?”
陆允叹了一口气:“我是来送真武剑的。”
他一直背着剑匣,除了他的冷冥,还有李意老人的真武。
郭嘉皱眉,真武剑自玉皇顶一战之后一直在孙宇手中,李意的玄机阁也默认成为荆州的部署,只不过天道八极中人都知道,当初李意的托孤之人选定的是孙原而非孙宇。
此刻归还真武剑,不仅郭嘉不明其意,便是陆允和孙原亦不明白。真武是玄机阁信物,自孙宇手腕,没有真武亦可收服玄机阁,而今真武已无用处,形同废铁,便是送还孙原,亦不能让他重新掌握玄机阁了。
真武剑匣古朴依旧,此刻在清韵小筑里竟有些格格不入。
孙原望着这柄名列《评剑谱》第十三位的道家名剑,沉吟了一会,低声问道:“兄长可有话?”
“有话。”
陆允脸上的冰冷少了许多,也不知是这室内几座火盆映得,还是外头冷风吹得,脸颊眉眼都有些红。
“大哥说……”
“君失萱草,我失蔷薇,斯人已逝,斯事永悬。”
“惟愿青羽长安。”
郭嘉、心然、董真、林紫夜都在他身旁,此刻都望着孙原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斯人已逝,斯事永悬。
孙宇将一根最锋利最毒的针,狠狠地插在了孙原的心口。
孙原没有动,亦没有言语,靠在轮椅上望着真武剑一动不动。
三个女子一言未发,郭嘉颇觉得有些尴尬,他的位置最为不同,明知不该言语,却不得不说了一句:“南宫姑娘的死,并非是青羽的错……”
“兄长他不是怪我……”
孙原的声音打断了郭嘉的话,只见他眼神里有些许情感闪烁,却说不清道不明是何意思。
“他不过是想告诉我……”
“而今我经历的这些,皆是他经历过的。他所希望的,不过是让我好好活着,与他一样,在回忆中苦苦煎熬罢了。”
当初孙原和管宁只救回了南宫雨薇的尸体,孙宇纵然不曾记恨,却难抑胸中悲痛,而至今日……兄弟两人几乎如出一辙。
一个西去千里,踏遍风沙,只为望一眼姑射山脚下她家乡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