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若真要来看看这些贵俘的鼻子眼睛,恐怕也不太合时宜。骠骑将军召开这次宴会,除了作庆祝和总结以外,恐怕还有一个目标:同已执得的匈奴贵族建立关系。这次宴会和他不选择掠夺那个主动回到营区的部落一样,都是为了让以国王、小王为基本单位的河西地区的匈奴政权更快地瓦解而做的。若没有他铺垫的这些政策,恐怕浑邪王和河西各王国的残部也不会在第二次河西之战后迅速全面地倒向汉朝。
天依晃晃脑袋,决定不去做更多这种政治上的猜测。在帐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也应该有一个自己的想法。她的想法是,在宴会结束之后,向赵司马多申请点余下的粮肉,带回帐中去,给阿绫补身子。
祁晋师并没有被召唤到场,几个跟随骠骑将军出塞的匈奴骑士在充当翻译。赵破奴虽然会说匈奴语,但是他贵为司马,如果让他充当舌人,未免也屈了他鹰击的名号。
霍去病先是把起酒,向在场的匈奴贵族们致歉,表示自己远道而至,惊扰了众人。随后,他话锋一转,将他们原来所属的部族在这数天时间中同汉军的敌对和对峙行为一一地数了出来,声色俱厉。被俘的小王、相国、千户等贵族和陪臣一开始听得这位将军的致歉,脸上颇有滋味,然而几分钟之后,他们的脸便全无血色。
“单于道衰,我这月奉汉天子的天命率军出征,来巡探你们河西。一路上所遇部落不抵抗者,皆无所取。然而由于你们和你们主君的愚蠢和狡诈,今天我们合兵皋兰山下,让两军都吃到了苦处。”骠骑将军说,“我军的计量已经出来了,我们一共损失了一千四百二十三名健卒,十伤其二;而你们诸部,由于你们愚蠢的行为,你们所有的军队都崩溃了。到目前为止,计得的损失,就超过了五千。未计得的损失,还不知道有多少!”
汉军匈奴士兵将这番话译为匈奴语。在场的匈奴贵族们纷纷向骠骑将军谢罪。
“本来是要严厉追究你们的罪责,但是你们并不是做出决定的人,亦是被裹挟至此的。而我代天子出边,和抚四夷,也当以宽仁为主,故在此暂且赦免你们。但是你们自己要反省自己的责任。”
在场被俘的都呼道万岁。天依在室内的暗处,一边坐着,一边佩服骠骑将军说这些冠冕话的能力。
随后,那些匈奴贵族也开始了他们的演出。天依作为通书什的什官,一边默记这群贵族匈奴语常用词发音同关内匈奴语之间的差异,一边听在场翻译的结果。这群贵胄,似乎是在用休屠王的祭天金人做言辞上的表进。他们大致说的内容是,在这片地区,一开始祭天金人掌握在塞人的手上;而当匈奴政权替代了月氏人以后,这个金人便成为了休屠王的祭器。现在汉兵远征至此,骠骑将军取得了这个金人,显然草原上的上天是要眷顾汉天子了。
这群人在下午还称那尊金人是休屠王祖传之物,现在便改口了。这令天依感到有些滑稽。她作为通书什的代表,一边坐在席侧,观察这些人的言语行动,一边看到在众多贵族中,只有那个年纪最小的人没有洗脸打扮。
天依眨眨眼睛,断定这是浑邪王的王子。在众多匈奴贵族纷纷向汉军的将尉们祝词的时候,只有他一直没有从座位上坐起来,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闷酒。他并不在意自己在酒宴上的无礼会引来祸端,甚至使自己面临生命威胁——他的身份同那些小王、相国、陪臣不一样。只要他在汉军的阵营中死去,汉军之后便需要多花更多的人力和财力去解决他不愿投降的父亲。这或许是他在这场晚宴上可以毫无拘束地表现自己的不满与悲愤的资本。
就算他有百般的不情愿,千般的不服,在接下来的十多天中,他还是得和其他俘虏一样,跟随着汉军的队伍,远离他的父亲,回到关内。并且,在可预见的未来,他还会逐渐地同自己的父亲适应汉的属国的地位。而当他父亲在五年后去世之后,他便会担起继续领导部落的重任。而在数百年后,高适写诗吹捧右武卫大将军浑释之,说他祖上“汉家已是浑邪王”时,还提到了“子孙相继在朝野,至今部曲燕支下”。这个青年现在在被俘的酒宴上表现得千推万拒,但是历史已逐渐开始在他的人生中刻下越来越重的印记。他今后的人生,乃至他的子辈、孙辈,与中国北方王朝的关系,将会越来越紧。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