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问:“那敢问官家,到底在忧惧什么?”
“朕忧惧的是,此战若胜,之后举国上下没了一个压在头上的金国,人心会不会散乱?”赵玖微笑以对,随意开口。“譬如说,会不会再起党争?会不会有人止于收复旧地,连打燕京都不愿出力?”
“必然所有的。”吕颐浩想了一下,也跟着笑了。“但无妨,这类人皆是空谈之辈,成不了气候。”
“但人心散乱何止如此?”赵玖点点头,继续言道。“朕还有一个忧惧在于,此战若胜,北方光复,同时流民遍地,必然要重新分划北方田土,届时该分与谁?会不会有梅花韩氏这样的家族拿出几百年的确凿证据,要求恢复祖产?而使北方流民依然无立锥之地?”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简单梅花韩算个屁!他家有几个统制部?
不过,吕颐浩并没有直接回复这个简单的问题,反而稍微严肃起来,因为他意识到,赵官家的忧惧必然不止于此,于是便干脆低头去吃那个还热着的火烧。
果然,赵玖见到对方不语,却依然絮絮叨叨连续不断:
“朕还忧惧的是,战乱之后,北方一时不能恢复生产,届时还要南方输血救助,南方还能不能忍,会不会又有南北分化?会不会有南方士民觉得朕在哄骗他们,对朝廷失了信心?”
“朕还忧惧的是,燕京倒也罢了,塞外之地乃是金国起家根本,河北能胜,塞外还能胜吗?若出塞追击,一战而败,金国会不会复起,与大宋反复拉锯?”
“朕还忧惧的是,大理、南越倒也罢了,战后到底该如何维持大宋与西辽、东西蒙古、高丽的平衡?若不能直捣黄龙,高丽会不会反过来与女真结成同盟敌视我等?而若是一口气将金人荡平,却无力控制关外,蒙古尤其是东蒙古,会不会取契丹大松林、潢水故地,继契丹、女真之后,第三次自北面崛起,成为大宋新的心腹大患?”
言至此处,赵玖终于喟然:“吕相公,朕当然知道你的性情,也知道你此番是来劝朕出兵的,更知道你此番过来是得知了河北通告,晓得金国曾尝试挖开河堤但你都知道的事情,朕如何不晓得呢?实际上,朕今日下午从曲端那边听闻此事后便已经决意出兵,大同府那里也有了急件,要吴玠当机立断,尽量带可信兵马迅速南下汇合了但是,朕决意出兵,不代表朕不能忧惧,不该忧惧吕相公,你说这些事情,到底该怎么处置?”
吃完了第三个火烧的吕颐浩沉默许久方才拱手:“官家的思虑比臣想的要深这一次是臣孟浪了但恕臣直言,种种战后内外之事,说起来个个值得忧惧,但只要官家抓住一点,却又个个不值得忧惧。”
“请相公指教。”赵玖依然平静。
“官家只要还握有三十万御营之众,便足以对外睥睨天下,对内压服种种。”言至此处,吕颐浩举起一杯浊酒遥对官家,然后一饮而尽。“届时官家挟灭金之威,掌天下精锐,些许疑难,又如何呢?”
“若是这般说,朕最后还有一个忧惧。”赵玖忽然再度失笑。“吕相公,你说此战若胜,金国势弱,国家凭什么要穷尽岁入,继续维持三十万御营之众呢?朕便是要挟灭金之威掌天下精锐,三十万众也太多了,裁军撤将势必在行吧?届时会不会引发骚乱?弄得军中离心离德?”
吕颐浩也再度笑了起来:“这就是臣真正想说的话了官家,臣冒昧一问,战后的局面再难,难道有十年前靖康后的局面难吗?”
“当然没有。”赵玖含笑相对。
“那彼时连御营大军都不成体系,甚至韩世忠的部属都差点杀了赵相公,弄得官家几乎要狼狈而走那敢问官家,战后的人心相疑,难道会比那时严重吗?”
“当然也不至于。”
“那当日官家是靠着什么撑过来的?”吕颐浩忽然正色。
“无外乎是觉得这天下终究还有一些可信之辈,可敬之人罢了。”赵玖对答如流。
“不错,总有一些人如宗忠武那般逆流而上,名垂千古。”吕颐浩若有所思。“而且,臣也明白官家的意思,正所谓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今日可信之人,明日时势流转,会不会不可信了呢?”
“会有吗?”赵玖追问不及。
“会有,但终究是少数。”言至此处,吕颐浩抬起头来,望着天上明月幽幽感叹。“官家,臣想多问一句,如宗忠武、韩郡王、李节度那般人物,当然是天下难寻的,可官家身侧其余人等臣就不说那些大而化之的言语了,只说如今日太原内外数十万众这数十万众,聚拢在官家龙纛之下,不惜身家性命,也要伐金绍宋,是因为什么?难道他们个个都是那种古之英杰,个个都是延安郡王与宗忠武一般的人物吗?”
“自然不是。”
“那他们可信吗?”
“当然可信。”
“他们可敬吗?”
“当然可敬?”
“为什么他们会可信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