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说到这儿,眼中浮现出惊恐之色,惶然望向吕光道:“你说,我要是一退四十多万亩地,世人该如何议我,后人又会如何笑我?难道要老夫羞愤自尽,再遗臭万年吗?”
吕光闻言哑然。对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这理由确实足够充分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他便不再劝说徐阶,改为听命行事。
“我想想,我想想”徐阁老在吕光的搀扶下站起身,踱步到里间那排衣架前。
每一具衣架上,都挂着一套戏服,有貂蝉的、有西施的,有杜十娘的老人家自幼矮小白皙,容颜俊俏可惜被当官耽误了。
每当跟这些在心爱的女装一起,徐阁老便感觉心情无比平静,就连思维都敏捷了许多。
少顷,他沉声对吕光道:“为今之计,只有向京城求援了。徐五那里,应该还有百万两以上的存银,我这就修书一封,你带去京城,让他配合你活动。”
“是。”这是吕光的老本行,可他依然觉得头大。“不过从前林润的事情,影响实在恶劣,恐怕游说很难奏效。”
“不错,现在想让海瑞挪窝千难万难。”徐阶认可的点头道:“所以这次我们要以示弱为主。”
“苦肉计?”吕光恍然。
“可以这么说”徐阶说着,自嘲一笑道:“也不用刻意去演,海瑞的板子很快就会落下来的!”
吕光闻言不禁恻然道:“这种时候,小人还是留在主人身边吧?”
“不用担心老夫,我徐家家大业大,他海瑞又没法直接拿林润的事情发落,只能零敲碎打、一点点蚕食,老夫还能撑很久。”徐阶却摆摆手,沉声吩咐道:
“总之你进京之后,要和徐五把能走的门路都走通,尤其多结交内侍,那帮阉竖见钱眼开,最好收买。”
“小人知道。”吕光点点头,这都是轻车熟路的事儿。
“结交了这些人之后,你们一面拼命使钱,把他们都买住。一面把老夫在江南的惨状,持续不断反馈给他们,先这么文火慢炖着。”徐阶吐出口浊气道:“等到火候差不多了,我再教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是。”吕光眼中含泪道:“那主人这段时间,可要受苦了”
“人生来不就是受苦的吗?”徐阶苦笑一声道:“老夫刚满周岁的时候,就被家中奴婢扔进了井里,幸好那是口枯井不过等到家人发现时,我也已经没有了呼吸。父母割舍不下,没有立即把我下葬。结果三天之后,我竟然又活了过来。五岁时,我随父亲路过括苍山,被仆人从山岭上推下去,衣服挂在树上才幸免于难。”
“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吕光一脸庆幸,只是心中未免嘀咕,这徐阁老的爹妈得多缺德,才能惹得徐家的下人,不断朝个孩子下手?
只是徐阁老显然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他一直都认为这是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体现。
“老夫二十一岁探花及第,先考却旋即去世。服阙回到翰林院,却又得罪了张骢,被贬去穷山恶水的延平府当推官说起来,海瑞也在那里当过教谕,不过老夫比他早了二十年。”
“后来在地方上一步步升迁,好容易被恩师夏贵溪提拔回朝廷,恩师却又被严分宜所害。老夫又被打压了整整十几年,为了保全自己,实现抱负,老夫委曲求全、受尽屈辱。好容易熬到严嵩倒台,又国事糜烂,边关告警。等到送走了先帝,又碰上高肃卿那个冤家,连带着新君不喜,黯然致仕哎,老夫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
徐家掏出粉色的罗帕,擦拭下眼角道:“这寻思着致仕了,终于可以过几年想过的日子了,又摊上这档子事。我算是看明白了,老夫如那些戏文里的美人一般,这辈子就是个受苦的命。”
吕光不禁一阵恶寒,主人的少女心越来越盛了呢。他赶忙换个话题道:“是不是让两位爷暂时离开江南,到远处去避避风头?”
“唔。”徐阶也知道,海瑞要动手,徐璠和徐瑛肯定是首要目标。不过他还是不相信,海瑞能从自己家里,把他俩抓走。
“老夫已经命两个孽障足不出户了,海瑞再疯狂,也不至于抄我家吧?”
“应该不至于。”吕光想想也是,不过还是提醒道:“但总是要为两位爷准备好退路,以防万一。”
“嗯。”徐阶点点头道:“回头风声过了,老夫安排他们去浙江,或者更南的地方住几年。”
“主人更要保重自己。”吕光拭泪道。
“好,你也保重。”徐阶点点头,和吕光出来书房,先给徐五写了封信,讲明原委。又分别给京城诸位大佬,和汪汪队长们修书,言辞之谦卑凄凉,简直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啊。
待到吕光将厚厚一摞信封贴身收好,拜别出去,徐阁老才揉一揉发涨的两眼,继续趴在案前,吃力的写给海瑞的回信。
巡抚行辕,海瑞很快收到了徐阶的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