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很快找到那篇《山有扶苏》,道:“这便是你最喜欢的郑曲。”
郑芙看着竹简上并没有认全的文字,凭记忆将曲子唱了出来。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这首诗说的是什么?”郑芙好奇发问,芈姣从未同她说起,只告诉她“荷华”就是“芙”的意思。
赵政皱起眉头,思索片刻道:“大约说的是男女争执,我不甚清楚。”
赵政对军事或谋略一类的著作理解得很快,可这本《诗经》里好些篇章总是叫他难以琢磨。若非要教郑芙识字,他根本懒得拿出来看。
他自己猜测那“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大约是赵姬这样的美人,亦或是芈姣那样的淑女,可不理解为何君子都那么仰慕她们。更不懂既然“道阻且长”,君子们又为何要不顾一切去追寻“在水一方”的“伊人”。其他奇奇怪怪的诗句更让人摸不着头脑。这本书太多东西叫他迷惑,百思不得其解。
日复一日,时间又缓缓流淌过两年的时光。宁和宫的日子似乎比外面要漫长,让两个孩子有足够多的时间慢慢长大。
两人一如既往出宁和宫去找廉颇。赵政的天赋让廉颇倍感欣慰,在他的帮助下,这四年赵政进步飞速。有时他们在草场见到赵嘉,只要赵政随意抬抬手,赵嘉就慌着神躲远了,哪里还敢再去欺负郑芙。
一转眼又是一个新年。往日,宁和宫里的人会聚在一起,在宁静的夜晚一同吃一顿饭,听着邯郸宫里愈发欢快的礼乐声入眠。
今年却不尽相同。
郑芙低着头兀自看着地面,无精打采,没什么精神吃饭。
芈姣走了。就在昨日。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恍如天公哭泣。庆殿门槛内进了不少雨水,噼里啪啦打进内殿,配合着那黑夜中近在咫尺一闪而过的白光,着实瘆人。
“芙儿,我要回楚国了。”
郑芙一下子紧张起来,芈姣说的是“我”,不是“我们”。她抬起头垫着脚尖,抓住芈姣的衣袖就不放。随着年纪渐长,她开始能感受到他人的情绪,听懂一些别人话中的暗语。
安静良久,情绪终于爆发。
“你不要我了……”
令人心碎的哭腔。
庆殿里弥漫着悲情,一个孩子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隐约可听闻另一阵女子的低声啜泣。
芈姣弯下身子将郑芙抱在怀中,不断抚摸她脑后的头发,压抑着内心的情绪,同时安抚郑芙,看郑芙稍微好些,她便继续开口:“你虽是郑人,可又肩负着楚人的使命。娘不忍心让你这般年纪便不能做自己,你尚未去过楚国,又为何要替楚人谋利……”
“你还太小,个中缘由娘无法一一向你解释清楚。你告诉娘,你愿不愿离开政儿?”
郑芙不停地摇头,嗓子哭哑了,鼻子哭红了,硬是哭着说话:“我也不想离开你!”
“娘是最为不愿的人!”芈姣放大了音量,将她更紧地抱在怀中,“可娘是楚人,是他们的棋子!”
一声震耳惊雷响起!
“但你的爹爹被楚人杀害,是他们杀了他啊哈哈哈……”
郑芙身子一颤,不是被雷声所撼,而是眼前的芈姣让她恐惧,让她陌生。
芈姣的声音仿佛布匹被撕开那般惊戾,那般撕心裂肺。她似悲非喜,疯狂地笑着,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宁静温婉,此时更像是一个疯妇。
“六年了,我隐忍六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多少个日夜啊,多久的梦魇压得我喘不过气……芙儿,娘现在就要走,娘要马上回去。听话,你听娘的话,你不会离开政儿,你要陪着他,你要……”芈姣瞪大双眼,一个劲地捏着郑芙的双肩。
周围突然变得安静,只有如注暴烈的雨声。芈姣的脸被烛火微微照亮,眼中溢满泪水,诡异地笑着,而后说完剩下的话。
“让他灭楚!”
芈姣一股脑冲向雨中,无一丝留恋,任凭暴雨将她整个人打湿,留给郑芙一个狼狈又无比坚决的背影,不曾回头。
“娘亲!娘亲!”郑芙追着跑出去,摔了个踉跄,趴在原地粗喘着气大声咳嗽着,哭成泪人。
宛姨抱住她,将她的头压在怀中:“好孩子,好孩子……你就任她去吧,你娘亲是个苦命人,你莫要怪她,宛姨会照顾你……”
“娘!娘亲……”
一阵阵孩子的哭声被暴雨遮盖起来。
天自有变,宁和宫好像还是一如既往地宁静。
可总归是少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