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昀,叶昀……”
他听到她在呼唤,一声又一声,好像近在耳边,又好像离得很远。对了,她一定是在山脚下叫他回家。游客们源源不断地涌进他们的小村落,农家乐的饭桌上正等着他摘回的野菜。肩上背的小竹篓已经装得满满的,他还站在山顶的悬崖边上,探出半个身子去折那枝开在峭壁上的花。
下山的路又窄又陡,他走起来却像一阵风,手中野花的香气似有还无,他已经用小刀削去了上面的尖刺。她站在村口,脸上带着担忧和嗔怪,他心一急,脚下不由得打滑,骨碌碌地翻了个跟头,被她好气又好笑地拉起来。
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口,急不可耐地将双手朝她递去。
“向远姐,你看这花……”
她接过那“花”,扑哧一笑。因为他摔跤的缘故,光秃秃的枝条上只剩下残破不堪的花蕊。
“你真傻。”她说。
你真傻,叶昀,你真傻……
不对,他忽然想了起来,那时的他还不姓叶,偏僻的山村里只有一个叫作邹昀的男孩。
原来这又是一场梦,如他以往无数次的梦并无分别。她的脸渐渐模糊,花枝上最后一片花瓣悄无声息地落下。
接着,他像坠入最深最酷寒的水底,肺里的空气慢慢变少,就快要喘不过气来。那是山脚下的野鸭滩,前一秒他们还在欢快地嬉戏。向遥贴在他耳边笑嘻嘻地说:“我们把向迤骗到水里。”她脑袋后的小辫湿漉漉地贴在脖子上。
向迤的老黄狗在岸上“汪汪”直叫,向遥装作溺水的模样扑腾着,她的双胞胎弟弟急得直跺脚,终于跳下水朝她游来。向迤的水性不佳,同样是向远手把手教会的游泳,他游得远不如邹昀和向遥,然而,这丝毫不影响他是向远心中最听话最贴心的小弟弟。
邹昀很想提醒自己最好的朋友:别上当,那只是向遥的恶作剧!
可他始终没有叫出口,眼睁睁看着向迤笨拙却努力地朝向遥靠近。只要再等一会儿,就一小会儿,等他呛了口水,我就去把他拉上岸。到时候,向远也会知道是他救了向迤,她会摸着他的头,说他才是最棒的。
谁也没有想到,向迤消失在水面是那么快且突然。邹昀一惊,猛地扎进水里,四处摸索,却怎么也够不着伙伴的身体,他往更深处潜去,向遥不顾一切地把他的头拉到了水面上。
“不能再往更深的地方去了,那里有漩涡。”她的调皮促狭荡然无存,全身发着抖,嘴唇乌青,满脸的水珠中不知道是否夹杂着眼泪。邹昀用力推开向遥,再度潜进水里。潭底冷得像坟墓,向迤的影子似乎在昏暗中一闪而过,邹昀一口气已到了尽头,不管他如何拼命蹬腿,却依然靠近不了那个影子。水面上的世界离他越来越远,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拖着他的脚往下沉,他看到了自己面孔上方的一串气泡,找不到向迤,就让他也死在水底吧。
这卑微的愿望仍以失望终结,他活着看到了天空和向远煞白的脸,感受到自己肺部火烧一样的痛楚,听到了向遥哭泣着说出的“对不起”。
他也想哀求向远的原谅,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好像一半的灵魂还游荡在浑浊冰冷的水潭里,这是他永远不会醒来的一个梦境。他依然追逐着向迤的影子,或许属于他的某一部分已在水底和那个影子融为一体。那个影子本该是向远最亲的人和最大的安慰,从此他将偿还她双倍。
那个呼唤他的声音依然还在。
莫非是他妈妈?不不不,他一点也不想回到属于邹昀的那个家。他的妈妈在人前从不抱怨半句苦,然而夜深的时候,当她的瘸子丈夫睡去,当她日日膜拜的那些神也睡去,她总是哭。他知道她的悲恸从何而来,哪怕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可他一直都知道。每当李二叔送来城里的来信,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村里的人都说邹昀和他哥哥长得很像,只有他自己清楚,哪怕有着相似的面孔和血脉,他和哥哥也永远不会一样。大哥自小离开他们共同的母亲,他生活在别处,每年只寄来零星的信件和汇款单,他记得更深的是身为叶家长子的责任,而叶昀记得的却是妈妈的眼泪。
可大哥毕竟是有家的,邹昀却没有,哪怕忽然之间他成了叶昀,依然是个没有家的人。妈妈死后,继父的家不属于他,城里那个叶家同样不属于他,虽然尔后的十几年他和他们朝夕相处,看着他们欢笑、哭泣,相爱、相离……
其实他们都是好人。
邹瘸子待他不薄,至少没有让他受冻挨饿,虽然当他得知阿昀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之后,欢天喜地地将他还给了城里的家人,换来一笔丰厚的抚养费。
他的亲生父亲也不似想象中无情。相反,叶秉林对小儿子百依百顺,恨不得摘下天上的月亮来补偿自己在儿子童年时期的缺位,他会狠狠地斥责叶骞泽,却从来不会强求叶昀,虽然他们都知道最平凡且真实的父子之爱绝非歉疚和偿还,但他已经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