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十五具尸体,加上半死的通事,差不多十六个人,血迹淋漓的睡在平户勘定所的院子里。
平户勘定官松浦诚之助面色阴沉的负手立在高出地面一层的屋檐下,凝目远眺,荷兰商馆余炙未了的浓烟还在海风中飘荡,烟尘直刺长空,随风而散,站在勘定所的院子里都能闻到一股木头焚烧的味儿。
“平户开海以来,头一遭啊。”
松浦诚之助目光望着远处,久久没有收回,口中嚅嗫着,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我可以赔偿。”李旦坐在距离诚之助五步之遥的一把椅子上,直直的说道,余光在那些尸体上不住徘徊:“我们的人也死了两个,换命罢了,多出来的人命我可以赔偿。”
松浦诚之助似乎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只是在那里摇头,口中重复着“头一遭”这几个字。
半响之后,他才转过脸来,恶狠狠的盯着李旦,嘶哑着嗓音,低吼道:“赔偿?李佬,你知道死的是什么人吗?”
李旦面不改色,淡然答道:“蕃人而已。”
“蕃人而已?”松浦诚之助冷笑起来:“对我们来说,李佬你也是蕃人,是不是你死了,我也可以不当一回事?”
李旦勃然色变,猛拍椅子喝道:“诚之助君,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松浦诚之助噔噔噔的几步踏过来,面目凶恶双眼带光,几乎是贴着李旦吼道:“旁的我就不说了,死的那个范思哲船长,是荷兰东印度公司派驻日本的代表,手上有荷兰国王的委任状,你的人把他杀了,我如何跟荷兰人交代?今后南洋这条线要是断了,我如何跟松浦家主交代,家主又怎么跟幕府交代?一年海水一样多的收入,你又如何赔得起?”
李旦的眼皮跳了跳,面色涌起一片涨红,但瞬间又泯灭下去,两眼眨都不眨一下,双手紧紧捏成拳头:“这要跟松浦镇信家主商量商量,才谈得拢,诚之助君,莫非你能代替镇信君表态?”
“我当然代表不了家主,但李佬你明知荷兰人跟我的关系匪浅,为何还要赶尽杀绝?”松浦诚之助下颚处的胡须激动地发抖,整个人像一头暴怒的熊,时刻要撕扯眼前的每一个人。
李旦毫无惧色,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事发突然,我也不知情,不过红毛鬼明着跟我过不去,诚之助君你是知道的,他们嫉妒我跟葡萄牙红毛鬼生意红火,刻意挑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这回酿出大祸,追根溯源,根子还是出在荷兰红毛鬼身上!”
诚之助冷笑连连:“这么说李佬这边还没错了?上门杀人的可是你的手下!”
“所以我才说赔偿,如若不是这般,我一个子儿也不会赔!”李旦也冷笑道。
“李佬不愧是海上枭雄,胆魄过人,说起道理也一套一套的,想必我一个平户勘定官你也不放在眼里。不过,如果范思哲有幕府将军的通商赦令呢?你还能这样嘴硬吗?”松浦诚之助笑意更浓了,一抹戏谑的神情显露无疑。
“幕府的通商赦令?”李旦眨了下眼睛,语气依然镇定,但脸皮肌肉却抽搐了一下。
他随之摇头:“幕府通商赦令据我所知,唯有我一人独有,赦令可将平户港的上岸货物卖向日本内陆,沿途关卡一律放行,向来是幕府恩赐征夷将军客商的荣誉。荷兰人和葡萄牙人的赦令早在十年前就被幕府废除,怎么可能还有一份?”
松浦诚之助的络腮胡子在发笑的时候滑稽的一抖一抖,扳起脸来却又如一堆堵着嘴巴的杂草,他收敛笑容,阴沉沉的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这是平户勘定所收存的赦令副本,一共有两张,一张是你的,这一张写的谁,李佬自己看看。”
李旦先看了一眼,顿了一下才接过去,双目扫过,脸色就开始变得发白起来。
松浦诚之助瞄着他的脸,嘴角扯了扯,道:“李佬不知道也不奇怪,这张赦令是上个月才发出来的,德川将军亲笔题名,除了我松浦家,外人几乎无人知晓。”
他拖过一把椅子,挨着李旦坐下:“李佬有什么想说的吗?”
李旦嘴唇动了两下,却没有声音发出,两鬓斑白的头发底下,有密密的汗珠渗透。
作为幕府通商赦令的持有人,他当然知道这张赦令意味着什么。
德川幕府为巩固统治,极为重视海外来往,寻常大名根本没有资格通商开海,对内控制极严,对外也是一副铁桶阵,若是没有幕府批文,无人能运货进入日本内陆贩卖。
取得通商赦令,就代表得到了德川秀忠的认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取得赦令,就是日本皇商。
李旦前些年为了这张赦令,花费无数,付出了巨大代价才换来,没有想到,德川秀忠竟然还给荷兰人发了一张,德川家不是忌惮信奉基督教的红毛鬼吗,怎么会给他们发一张?
但赦令是真的,李旦一眼就辨别得出来,跟自己那张一模一样。
赦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