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尘不是没有见过荒芜白地,在平户通往京都的沿途,在澳门出外去往香山的路边,他都见过被逃遁的农民舍弃的土地,那是被繁重的税收和苛刻的徭役逼走的人们丢下的良田,变成了长满杂草的废土。
至于那些口舌相传的、远至黄河岸边、两淮河畔以及陕西高原上因天灾人祸而导致的赤地千里,更是把耳朵都听出了茧子,他虽然没有去过这些地方,没有亲眼目睹、亲身感受那些惨无人道的景象,但光凭传闻和脑补,也能体会到曹操中千里无鸡鸣的情景。
但是,这些所见所闻,都不及这几天来沿着从旅顺向复州方向辽河出海口一路所见到的那么惊心动魄。
真的是赤地千里、了无人烟。
定远号行驶于海上,遥望海岸,从来没有见到过一条船、一个人,光秃秃的岸上,残余的破墙断壁比比皆是,但没有一座完整的,连狗都没有见过一条,大地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往日里那些热闹的渔村、喧哗的城镇、高大的坞堡,全成了一片片废墟,间差里有累累白骨放肆地散落于废墟之间,无人掩埋,一些明显是白骨们携带的行李风化为破烂,随地可见。
船头犁开水面,静静的前行。
岸上寂静一片,远远的有乌鸦鸣叫。
“这里一向如此吗?”汪承祖头一回来辽东,他站在船头,脚踩在舷墙上,手搭凉棚尽力地将视线放远,意图找寻一个两个的活物:“这大片的土地,居然没有人居住,他们都去哪里了?”
“全被建州奴驱赶到辽河以北了。”乌拉海淡淡的答道,一口汉语非常流利:“努尔哈赤每征服一地,必会毁其城,迁其民。”
“为什么要这样?”汪承祖气不打一处来,愤愤的道:“这他妈不是土匪吗?”
乌拉海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朝汪承祖看了一眼,不屑地说道:“建州奴本就是土匪,他们是山贼。你以为他们跟你们汉人一样么,讲些没用的仁义道德。他们只求实际。”
“实际?”汪承祖眨眨眼,有点不明白:“把人赶走,就是实际?”
“赶回去当牛做马,不然建州奴长于渔猎,拙于农耕,努尔哈赤想学大明朝建国立邦,不绑些种田的奴隶回去,谁来耕地?”乌拉海平静地说道,虽然他的族人也是被驱赶的人群之一,但他一点也没有像汪承祖这样动怒的意思。
“这话是对的。”一直没有说话,靠在船头铁炮炮身上仿佛在闭目养神的聂尘开口了,他一直眯眼在向岸上观望着,千里镜掂在手里,时刻可以拿起来:“建州自称后金,又占了辽阳、沈阳两座大城,已经有了长期据有辽东的打算,这么大块地,光是建州那点人根本守不住,努尔哈赤必须掳人。”
“.…...”汪承祖无语地张张嘴,张了半天,最后骂了一句:“混球!”就闭嘴不说话了,想来是被气着了。
乌拉海顿了半响,才扭头看向聂尘:“聂老大,这都两天了,连个活人都没见着,看来你那一百个人头,可不容易兑现啊。”
“先欠着行不行?”聂尘嘻嘻一笑,道:“不就是一个百个…..”
“不行,这是说好的!”乌拉海斩钉截铁的答道:“我乌拉海背井离乡来到旅顺,正是要依靠明国力量为族人报仇,你若没这本事,就不要耽误我功夫!”
“没见着建州兵,我怎么显本事?”聂尘郁闷地说道,心想来的路上随意就见到了那么多八旗兵,怎么这会刻意寻找就一个都找不着了。
“那是你的事。”乌拉海哼了一声:“要不你上岸去,海边没有大城,离海十里地必然有城,城内就有建州兵。”
“上岸?”聂尘十分犹豫,水兵上岸可等于鲨鱼入泥塘,很危险。
乌拉海鼻孔呼气,见聂尘面露难色,嚣张地走到了一边,面向大海眺望长空。
汪承祖瞧乌拉海倨傲的表情,很不服气,靠近聂尘耳边悄悄的说道:“这北虏这么横,不如用十大酷刑招待他,我可以断定,随意两个工具一上,这鸟人就什么都说了……”
聂尘摇摇头,盯着乌拉海胖胖的背影,轻声道:“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这两天相处下来,却觉得不妥了。此人忍辱负重,性格坚定不屈,吃软不吃硬,若是十大酷刑弄不服他,那就尴尬了,何老大还等着他救命呢。”
“这人真那么神?”汪承祖不大相信乌拉海一副商贾富态样还会治病:“何老大的病连倭人的御医都没办法,他行?”
“叶赫部的山里产砭石,叶赫人惯于采集砭石打磨后贩卖,他的族人常有人中砭石之毒,几百年下来,叶赫部的萨满巫医们慢慢摸索出了一套解毒之法,这是沈世魁打探出来的,应该没有错。”聂尘离开旅顺前去看了一次沈世魁,沈太爷当时还躺在床上养伤,一见面就要汤药费,聂尘跟他说了半天,才从他嘴里套出来叶赫部全部底细。
“那现在怎么办?”汪承祖望着海岸气道:“这海边连个鬼影都没有,上哪儿找建州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