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用一串哗哗作响的钥匙,打开了孙元化脖子上的木枷锁,沉重的枷锁取下来时,上头还沾染着斑斑血痕,发紫发臭。
“孙大人,之前有得罪的地方,请切勿往心里去,我等也是奉命做事,没刻意针对大人的心思,都是惯例,惯例。”狱卒打着哈哈,朝孙元化打拱作揖,丝毫没有前两天拿着洛铁耍横的凶狠模样,笑容可掬如佛陀。
孙元化的反应稍显迟钝,毕竟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关久了,初初回到阳光底下,有些不适应,他觉得头有点晕。
捧着诏书的刑部经历站在旁边,含着笑道:“孙大人,张大人,皇上开恩,刚刚颁下的敕令,先让二位留京里待罪,容登州之乱平定后,再做理会,以下官在刑部当差二十年的经验来看,这件事可能就这么着了,二位大人死里求生,当真可喜可贺啊。”
他说得喜气洋洋,仿佛孙元化和张焘本该是死定了的人,此刻被打得不成人形放出来简直是奇迹一样。
“臣,多谢圣恩~”孙元化木讷的躬身,冲经历拜了一拜。
经历见多了这种场面,对孙元化的迟缓并不觉得稀奇,也不多说,把敕书草草读了一遍,拔腿就走。
诏狱的锦衣卫也转身提着木枷回去了,空荡荡的大牢门口,微风轻吹,只剩下了两个遍体鳞伤、破衣烂裤的囚徒。
张焘舔舔嘴皮,四下里一望,上前搀住孙元化的手臂:“孙大人,我们走吧。”
孙元化抖抖索索的,蠕动嘴皮,不禁悲从中来:“走?去哪里?北京城里可有我等的落脚之处?如今谁还肯与我俩亲近?”
“那也不能留在这儿啊。”张焘道:“昨夜里东厂番子抵死了审问我俩,摆明了要抓住我们纵容孔有德等人作乱的证据,幸好徐大人事先有纸条交代在前,我们拼死不认账,不然今日可能还出不来,此地不吉,早点走了好。”
“呵呵,皇上英明神武,只怕徐大人的妙计也只能哄他一时,若是有人在皇上耳边吹吹风,可能我俩的脑袋还是保不住,走,也走不了。”孙元化喉咙里动了两下,吐出一口血痰在地,仰天叹道:“不过,还是……走吧。”
两人相互扶持着,迈动脚步慢慢行走,诏狱位于北京内城正阳门西北的位置,紧挨着锦衣卫衙门,属于生人勿近的地方,四周全是荒地,没人敢跟锦衣卫做邻居,需要走上好一段路,才会见到房舍街道。
伤处疼痛,孙元化由于官职比张焘高,所受到的折磨自然也要多得多,双膝几乎被打烂了,一走就剧痛无比,两人走得如同龟速,走走停停挪了好久,还在诏狱那道长长的围墙边转圈圈。
“孙大人,再坚持一下,到前头找个车马行,我雇辆车子给你坐就好了。”张焘也挺不住了,但他年轻得多,勉强还能架着孙元化走。
孙元化呻吟道:“罢了,老夫实在走不动,张大人,你身上连个铜子也没有,如何雇车?你还在先去,找个熟人安顿好再来寻我吧。”
张焘一想也对,只好将孙元化扶到路边,找块石头让他坐下,自己匆匆沿着大路离去。
孙元化独坐野地里,正好看到一群缇骑从面前纵马跃过,马上的锦衣卫鲜衣怒马不可一世,根本没有正眼瞧一瞧枯坐路边乞丐般的前任登莱巡抚,扬起的漫天灰尘几乎把他活活埋了。
待骑士们跑过,孙元化捂着口鼻咳嗽了好一阵,等到尘土平息才能正常呼吸,望望烟尘去处,他不禁想起自己在辽东广宁城头指挥火炮射击的场景,那千军万马之中,铁炮声声轰鸣、铁弹似雨般往后金兵头上砸去的壮观场面,仿佛就在眼前。
“半生戎马,铁血钢叉,有心一颗只为国家,到头来满身疮痍身败名裂,化为沧海浮渣。”他心如死灰,低声吟唱起来:“罢罢罢,生死如夏花,花开花落凋落满地即化,肥了谁家?”
摇摇头,孙元化理了理满头乱发,整整破烂的衣服,坐正了身子,遥望北方,入目尽是荒原,林木遍地,远处树梢上头,北京城的高楼轩宇隐隐露了一角房顶,喧嚣的市井之音遥遥可闻,如烟的繁华与这里落魄的凄凉,形成了鲜明对比。
如此坐了一个多时辰,孙元化方才觉得身上有了一点点力气,不想老这么坐着发呆,他在身边划拉了一根树枝做拐,强自的想站起来,不料树枝太细,支撑不住,啪啦一下断成两截,老头儿一跤跌倒,再也起不来了。
在地上挣扎两下,只觉浑身骨头都要断了,根本没法动。
要死了吗?
孙元化这么想着,双目混沌的看着天上的云。
进诏狱之前,两腿的肌肉依然有力,可控马驰骋,可奔走江河。
现在却成了一个废人,不但身子废了,心也废了。
一切万念俱灰,孙元化闭上了眼,这一刻觉得一生无功,碌碌无为,生与死没有区别。
大地在身下,温暖如儿时母亲的怀抱,孙元化十指紧扣,插入泥土里,突然感到,就这么死掉,任泥土掩埋,也不是坏事,何处青山不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