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人一口，默默对饮。渐渐夜色深沉，月光洒下来，照亮院子的瓦，也照出院子外面簌簌的树林。从房顶上能看树林远远延伸到金陵河边。远方有丘陵蔓延着，氤氤氲氲地，只能看见墨色的剪影。

这个世界虽然陌生，却有一种令人沉醉的自然美感。

我始终无法参透，究竟是什么力量将我带来了这里，又是为了什么缘故？有时又想，前半生我在现实中为锦绣前程奔波，后半生困在这虚幻世界里，不若就此纵情山水，逍遥一生，倒算一桩奇趣。有冷言和朱琦在我身边，必定不会寂寞。

梅花酒香在口鼻中晕开，熏出朦胧的醉意。

一刻之后，酒壶见底。

我摇了摇空壶道：“我去打壶新的酒”。

我忽然起身，却被冷言拉住了，回过身去，只瞧见他黯淡的侧影。他固执地攥着我的手臂，久久没有说话。

今晚的冷言，确实不太正常。

“你说这里是一本书，我是书里的...人物。”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沙哑地开口。

果然他还是在意这个的。

我叹了声。他确实是，又不是。初时我将所有人都当做书里的人物，对他们的生死荣辱不屑一顾。但是这半年来，我与冷言和朱琦相处的点滴都过于鲜活了，鲜活得让我甚至怀疑这本书的作者是不是通晓什么造世的仙法。有时想起跟我有过交集的“人物”，如闻远舟、镇南王、沈云轻、文淑，我不禁开始好奇，他们的人生是怎么过来的，他们所求为何？所惧又为何？他们的命运为何非如此发展不可？

还有眼前的冷言，他究竟是什么人?不过这个问题，在冷言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是不是就没有意义了？这样的真相，对他这个局中人，是不是过于残酷了？

我望着冷言微微颤抖的睫毛，忽然拙劣地笑了一声，大而化之地道：“其实...书的事我是为了堵你的嘴，信口胡邹的。我的灵魂从一个世界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已经是千古奇闻了。穿书这样天方夜谭的话，你不必当真的。”

冷言的手微震了一下，却始终没有放开我的袖子。我默默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没有胡说。这半年来，镇南王确实在密谋起事，燕王也确实在京城增加了暗线。自从你穿越之后，一直困在院子里，绝不可能知道这些。但如果你本来就看过这些情节...那就说得通了。”

我微皱了眉，迅速思索着：“也可能我是个天上的仙女，能够预知未来呢？”

冷言忽然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将手收了回去。“你既然已经说出来了，何必继续隐瞒。我不是傻子。”

我被他的话咽住了。半晌，我低下头，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

冷言的声音怅然。“不怪你，起码我知道了自己的真相”，他望着远处，“我原来只是一个角色，做的事情，过的日子，都不过是别人随笔所写。我的所思所想，有哪一样是真的？有哪一样是我自己的？”

他苦笑了一声，语气却更加失落，“可笑的是连‘我自己’也是不存在的，只是个躯壳，装别人的笔墨罢了。”

冷言向来是高傲的、持重的，从未有如此自伤的样子。我突然真的希望自己有仙法，这样就可以抹去他的记忆了。

我捏紧手里的酒壶，一时无从应答。

思索了片刻，我抬起头，缓缓道，“人若将人生的真相看得明白，就会知道，自己的际遇，不过是由两只手推动，一只是命运，一只是巧合。我们在模爬滚打中形成的意志，不过是这两只手揉捏的产物，到头来，我们以为坚守了自我，其实只是实现了命运。”

我，也只是现实中的‘人物’罢了。我的意志、梦想、坚持、恐惧，也逃不过是这两只手的掌控。我不是宿命论者，也不是唯心论者。我只知道，只要是人，就算如王阳明一般明心渐性，也逃不过在尘世中模爬滚打。若你有足够聪慧的悟性，或许能做到不惑、知命。但若要反客为主、改天换地，那便非不世出的奇才不可了。而我，不过一介庸人而已。

可我来到了书里，见到了冷言。一个现实的人物、一个书里的人物，如今并肩坐在一起，探讨各自的人生，岂非玄妙？有没有可能，我们都是另一本书中的人物？

我放下酒壶，轻轻将冷言的脸转过来，看着他的眼睛。

“无论如何，我能坐在你的面前与你说话。就表示我原本的世界与你的世界，原本就是没有差别。你与我有一样的思维，一样的情绪。你方才问的那些问题，就已经说明你不是简简单单书里的‘人物’，你的身体、你的意志，都是鲜活的、是明明白白的。”

冷言抬起了眼，默默地转向我，他眸中的神采缓缓凝聚，像暗夜中流萤的光辉。

我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渐渐有些痴迷。我鬼使神差地说道，“若非如此，我又怎么会倾慕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