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十一月初一,皇帝传旨政事堂,命政改总理大臣梁梦龙养心殿觐见。
在政事堂同僚或嫉妒、或祝福、或艳羡的目光中,梁梦龙走向了宫城。刚过西华门,见皇帝身边近侍孙隆在门后躬身施礼道:“奉皇爷旨意,请梁相乘辇入觐。”说完,指了指身后两名内官抬着的步辇。
张居正身体不虞时,在政事堂和宫内都坐步辇,这传统就留了下来。张四维任总理大臣之后,内廷也没把步辇撤掉。否则,对张四维有打脸嫌疑。
梁梦龙尚未廷推成为总理大臣,西华门内的步辇就准备好了,皇帝要传达的意思可以说非常清晰了。
梁梦龙感恩之余,也没昏了头真的去坐。一叠声谦退道:“请回奏皇上,臣不过一辅臣,不敢觍颜用此。且臣步履康健,也不必用步辇。”
孙隆听梁梦龙这般说,对他露出微笑。梁梦龙心下大定,也露出微笑对着孙隆拱拱手道:“有劳孙公公回奏。”孙隆哪里敢受他的礼,连道不敢,带着两个扛着步辇的内官转身走了。
养心殿在乾清门西侧,跨过内金水河就是一条直道。梁梦龙定定神,提起蟒袍下摆,跟着孙隆几个,不疾不徐的从桥上石板路上走过。
万历十五年的养心殿建筑群,除了外观之外,内里已经被朱翊钧改造的面目全非。东西暖阁作为他接见外臣的所在,窗明几净,清净疏朗,与昔日布满福禄寿喜等内饰迥异。
梁梦龙作为副相,单独或跟他人一起进入养心殿不下数十次,但唯有这一次令他紧张的额头出汗。等进了东暖阁,他俯首前趋时膝盖特着急往下弯,未等出声就不由自主的跪在柚木地板之上。
下一刻他清醒过来,忙哑声道;“臣梁梦龙,叩见陛下!”
在御座上端坐的朱翊钧双眉一轩,心道:“看来总理大臣之位令他有些失去平常心了。”
心中做着判断,口中不慢,轻声道:“鸣泉先生,快快平身。”看了一眼面上古井不波的魏朝,道;“赐座。”
魏朝低头挪了两步,轻轻搀了梁梦龙一把。待梁梦龙满脸通红的起身,魏朝手中拂尘在靠近御座的扶手椅子上若有若无的一扫,低声道:“老先生,请坐。”又将手在他臂弯处略微用力捏了一把。
梁梦龙这才抑制住激动的心情,躬身谢了恩,在椅子上坐了。朱翊钧恍若未觉他适才做了傻事,问道:“这几天来,鸣泉先生对政改可有些大的思路?”
梁梦龙微不可查的吸了口气,彻底定住心神,回奏道:“陛下。臣是有些想头。”
又理了理思路,才回奏道:“政改之事,臣以为要害在一‘廉’字、纲目在一个‘权’字,抓手在一个‘法’字,兼顾一个“利”字,步骤却是一个‘渐’字。”
朱翊钧闻言眼睛大亮,点头道:“请详解之。”
梁梦龙吞了口唾沫,回道:“是。”
“所谓要害在‘廉’者,即本次政改要实现的首要目标,就是抓好吏治。陛下登基以来,尤其是变法之后,我朝吏治总体来说还算是清明——”说到此处,他偷眼去看朱翊钧脸色。
朱翊钧正目光炯炯听他说话,闻言脸上并无不豫之色。梁梦龙一心二用暗思道:“看来总理大臣和副相确实不一样。此时若拍马就不对了。”
嘴上也没停:“但如今朝野上下,吏治有几大弊病已经阻碍变法大业,必须加以兴革。”
“一是家族腐败成为痼疾。因有黄册、丈田之令,昔日高官难成地主。但如今天下工商,谁家身后不站着官员?这些年各地制铁、水泥、纺织几大行兼并剧烈,其胜败非取决于本、利,而取决于身后靠山高低。仅此一项,即大病也。”
这句话刚说完,御座上的朱翊钧双手一拍,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梁梦龙抬头看向朱翊钧,见皇帝满面笑容看向自己,口中道:“鸣泉先生得之矣!你接着说。”说完,朱翊钧难掩激动的心情,在屋中缓慢踱步。
“二是奢靡成风。我朝国力渐强,而奢靡渐启。此风原在南方盛行,所谓冠婚丧祭,并尚繁文,颇有僭逾。然中兴郡王薨逝前,此风已在京师盛行。朝廷太仓满盈,地方官为了政绩来‘跑部钱进’,大肆铺张。更可恨的是多数干谒是为升官、为官司、为工程者,这些人宴请京官,每餐十两银已上不得台面,百两、千两所在多有,更遑论送礼!皇上登基以来,宫室、苑囿、车骑、服御无所增益,然上行下却不效,此承平日久之故也。”
“三是最难改也最应该改的是下吏腐败问题。官员腐败,自有督察纠之。但下吏所行之政,俱在百姓身边。‘县官不如现管’,皇恩难泽陛下赤子,变法大政下去了荒腔走板,不利民反倒害民,诚天下大病也。”
见朱翊钧听得认真,梁梦龙又说了几条,力陈当今吏治不清,已成变法之大害。最后他总结道:“我朝承平两百年,吏治却没有积重难返,与皇上这些年兴革变法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