贻清不敢回乡,别说回乡了,他都不敢再踏进大明土地。
这么长时间他也想明白了,最开始想逃离甘州,是因为害怕元帅府甚于朝廷,毕竟元帅府是流寇、叛军,再加上海贼北虏的属性,糅合而成的政权,谁知道对故明官员会如何对待?
如今见了刘承宗,大概也明白他的志向,可以说刘承宗给他带来的印象非常复杂,表面上这是个打心底里信奉兵强马壮者当为天子的霸道军头,但又不是一个盲目迷信武力的莽人独夫。
归根结底,白贻清认为刘承宗的外在表现是武夫那套,但内在逻辑却是士大夫那套东西。
他不是在用我兵强马壮理应做天子来解释自己的行为,否则不需要约束自己,而且在言语里,他对现在的大明充满不屑,却在说起朱元章时言必称太祖皇帝。
白贻清通过和刘承宗的接触,认为这个人的观念是天下有变九州幅裂,神器所归必在有德,我有德,所以才兵强马壮。
而刘承宗认为什么是德?
不是他表现出横行天下的武力,而是重建秩序、保境安民、长治久安的能力。
这样的元帅府,对白贻清来说一点儿都不可怕,所以现在对他来说真正可怕的是丢失甘肃后暴怒的崇祯皇帝。
坏就坏在杨嘉谟殉国了,要是杨嘉谟还活着,崇祯爷肯定狠收拾杨嘉谟,也就撒了气;但杨嘉谟没了,他白贻清要是活着,回去能有啥好下场?不如先在甘肃当道士。
不过白老爷在大佛寺被吓得不敢睡觉这几天,倒也没有光念经壮胆儿,就像他跟刘承宗表达的意思一样,他更希望能以一个不出仕元帅府的顾问,在甘肃秩序重建中的发挥一点作用,办一些事。
四天时间,刘承宗在甘州每日下营阅操,回来就钻进巡抚衙门浏览甘肃在纸面上的情况,看得非常愉悦不能自拔。
甘州诸卫人口很少,合在一起一万多户,府衙的户口数目,是两万五千多口……但这个数据在刘承宗看来心惊肉跳,杨嘉谟在这个户口的基础上从甘州招走了七千二百军队,这也是甘州空有雄城却不能阻挡乱兵的原因。
这片绿洲上的青壮储备已经随着自己一场战役,被抽空了。
那现在甘州还有多少人?刘承宗不知道,他的军队到目前仅统计出城内有六百余户人家、总共一千六百口人,以老弱妇孺居多。
城外有多少人,他也说不好,这不是短时间就能完成的工作,但他估计,乐观估计,最多两万人。
但是在农业上,仅仅官面上的数字就令刘承宗倍感振奋。
张掖绿洲是甘肃最大的一块绿洲,拥有最完善的水利系统,整块绿洲上灌既水渠有一百一十多条,受灌既的土地多达一百一十七万亩,总耕地一百五十多万亩,小麦正常亩产能达到一百二十斤。
并且甘州手工业的技术积累也很厉害,诸卫世代匠人很多,在纺织、造船、军工、煤炭、冶炼、建筑业都有非常强大的基础。
单是烧砖一项,万历二年甘肃上奏加固甘州防区,从三月初二干到九月底,烧出中砖七百六十八万块、大砖四百七十八万块、修造石条九千多块、烧制石灰七万五千石,包完东、南两面城墙。
等到第二年底,又用差不多相同用量的砖石料,使西、北两面城墙包筑竣工。
但这些纸面得来的好消息,对刘狮子来说也意味着一个巨大的问题,张掖绿洲此时此刻的情况,可跟这些公文上看来的东西相差甚远。
这不禁让他想起宋朝时,西军左厢副使、吐蕃首领折脯游龙钵去开封进贡,对宋真宗说的话:昔西凉府领县五,共两万五千六百九十三户,十二万八千一百九十二人,今有汉民三百户。
人,人是一切,没人还谈什么发展?
看着田地、水力、手工各项基础的公文,刘承宗能高兴到天上去;可是只要一想到甘州的人口,刘承宗就气得光想掀桌子。
自打进了嘉峪关,一路走来拿下半个甘肃,所获人口加到一块,还没现在刘承宗带的兵多!
尽管这种情况早就在他意料之中,这也是他早年间占据河湟却不敢向甘肃动手的原因,甘肃这个地方都是兵,打下来不难,难的是打下来没人。
这么多好地,就指望甘州剩下的这些人来种,不是他刘狮子分不分地的问题,一百五十万亩地,就这最多两万人,里头大部分还是拿不动兵器的老头儿和十四岁以下儿童,怎么种啊?
甘肃屯田的历史,从汉代就开始了,这个地方有丰富的屯田文化与屯田经验,但就算是唐朝的屯田兵,都没给到一口七十五亩地。
天宝年间,当时唐朝很重视屯田,战略是欲保秦陇,必固河西。
张掖屯田是一户七十亩地,土地国有,官府给农具、耕牛,其中六十三亩种粮,户均产粮七千八百斤,每户都能养出一个刘承宗这样的超级兵。
轮着刘承宗,战略得翻过来,欲攻秦陇,必固河西。
但他没人,让战兵去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