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蟜调笑道:
“听说我家小十八最近在学秦律,学没学到男人不许哭泣,违者刮去胡子,眉毛这条法令啊?你这么小还没有胡子,但眉毛可就保不住喽。”
小侄子不应,身子颤抖幅度越来越大,从原本压抑着的啜泣,变成哭泣,再变成嚎啕大哭。
嬴成蟜来之前已经知道小侄子被赵高施过辣手,头痛了好几日。
“时不时被赵高吓到了?他已经死了,再也不能欺负小十八了,不怕不怕。”
“叔父……”
抬起小脑袋,小侄子脸上全是眼泪,眼圈肉眼可见地肿了一点。
“阿母死了,他们杀了阿母……”
嬴成蟜笑容一凝。
他对胡妃本来没什么好感,之前对这位亡国公主的印象,就是一直不给兄长好脸。在得知自己被其诬陷之后,他对胡妃满满的都是恶感——恶毒的女人,该死!
但对嬴胡亥而言,死的那个是生他养他,一边骂他孽种,一边陪他捉虫子玩的阿母。
嬴成蟜喉头像是被什么物事堵住了一样,向来能言善辩的他面对一个八岁的稚童,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沉默着,双臂环抱着小侄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让他好似窒息一般的难受。
好久之后,哭声渐歇。
“胡亥恨他们,但胡亥不敢说,胡亥怕死。叔父,胡亥是不是很软弱?”
“没有啊,叔父在小十八这么大的时候,还没有小十八勇敢呢。”
“真的?”
“真的。”
“他们以为胡亥还小什么都不懂,其实胡亥什么都知道。父皇不是真喜欢我,我说的话他都不相信。母后也不是真喜欢我,我叫她阿母她都不应。他们装作喜欢我,是怕母妃找他们报仇。他们不喜欢胡亥,胡亥也不喜欢他们,胡亥喜欢叔父,叔父带胡亥一起走好不好?”
嬴成蟜沉默,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来之前他没有想过这件事,他本以为这趟就是单纯哄小孩。
他的怀中放有一罐玻璃球,他本打算和小侄子打上几局,故意输给小侄子就能让小侄子欢喜。
少年难掩失落之色,从嬴成蟜怀中爬起,强笑道:
“对不起,胡亥让叔父为难了。”
两手空空的嬴成蟜觉得更窒息了,小侄子懂事得让他心疼。
“叔父不要把胡亥说的那些话说出去好不好,胡亥不想死。”
嬴成蟜看着眼前早熟的有些过分的少年,历史上使大秦二世而亡,杀戮所有兄弟姐妹,残暴不仁的秦二世,有些恍忽。
小十八刚出生时,嬴成蟜便动了杀心。
杀了这个让大秦不会二世而亡的罪魁祸首,让大秦帝国长盛不衰!
嬴成蟜没有想到,有一日,这个他想杀死的小侄子会将他视为最亲近的人。
胡妃死后,嬴胡亥再也没有玩过最喜欢玩的虫豸。没有了阿母陪玩,虫豸玩着还有什么意思?
好多个深夜,嬴胡亥都是咬着被子,哭着醒来。他的阿母死了,他不能光明正大哭,也不能尽人子本分为阿母复仇。
周围一众人看似对他百依百顺,但年少的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有一层隔膜。
“哭累了罢,先睡一觉。”
嬴成蟜打湿毛巾,擦去小侄子脸上的泪痕,为小侄子拉上锦被,坐在床头。
“睡罢,睡醒了,叔父带你走。”
“胡亥不睡了,叔父,我们现在就走罢。”
少年踢开被子。
嬴成蟜重新拉上去。
“你怎么也要留点光阴给叔父,好让叔父去说服你父皇,母后啊。”
“胡亥和叔父一起去。”
嬴成蟜按住挣扎的少年,故作严厉地瞪了一眼。
“听话!老实睡觉,一觉醒来什么都好了。”
嬴成蟜走到寝殿殿门时。
“叔父!”
嬴成蟜转身,温声道:
“怎么了?”
少年拉着被子,忐忑不安。
“你不会不回来了罢?要是不回来,叔父就告诉胡亥一声。胡亥不会怪叔父的,只求叔父不要把胡亥说的话说出去好不好。”
少年这些天等的很累,很累,他承受不住又一次的等待。
若结果注定是失望,那就不要给他留希望。
“你是睡不着罢?那就看书,把桌桉上的竹简读十遍,叔父就回来了。”
门扉开又合。
不喜欢读书的少年以最快速度跳下床,在喜欢睡觉的晌午,拿起不喜欢的竹简,全神贯注地大声诵读。
读着读着,少年又掉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