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潭那年六岁,被母亲抱在膝上,和其他村民一起围绕在天后身边。那时候没有人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是当今皇后,只以为是富户途径此地,难得见到这样富贵美丽如天神下凡的女子,大家都很热情地围绕在她身边,听她说话,也回答她的问题。
当时正逢盛暑,天气很热,皇帝陪坐了一阵,便觉得难忍,离开休息了。他一走,武媚言谈更是毫无顾忌,同平民百姓们毫无芥蒂地大聊朝政。她针砭时弊,说得过火,在座乡亲虽然听得爽快,却也不免有稳重之辈担心,“这些话咱们小老百姓还是少说吧,免得叫当官的知道了,不高兴。”
被抱在母亲膝上的沈青潭闻言,便说了一句话,“朝野之事,无非议和论,我们既为本朝百姓,自然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即便真说错几句,天也不会塌,地更不会陷。当今圣上处事宽厚为率,孝慈为先,如果连陛下都不会跟我们计较,又有谁会被我们得罪?”
这句话说不上至为精妙,但出自一个六岁幼童之口,却属实叫人惊叹。武媚立刻便注意到了沈青潭,与之对答几句,非常高兴,当即许诺,如果沈青潭今后可以金榜题名,只需要在琼林宴时向皇后报上名字,她会亲自来见。
直到那时,众人才知道,眼前这个姿容华贵的妇人竟是皇后娘娘。
这个故事,是沈青潭说给苏令瑜听的。他那时候说得很简单,应该也隐去了一些事情。苏令瑜当时就发问,问沈青潭琼林宴时去见皇后了吗?沈青潭想了一下,说没去。
“还是想靠自己的本事试试,当一个好官,当一个纯臣。”
这就是沈青潭说出口的,全部故事和解释,也是苏令瑜藏在心里的一张底牌,被她此时用来应答狄仁杰,七句真中掺了三句假。狄仁杰如果想知道真伪,就不得不向天后求证,苏令瑜赌天后会记得这件事,而且由于祥瑞一事已传入太平公主耳中,苏令瑜也赌天后会帮她。
更重要的是,狄仁杰真的会去问吗?
按照她所听闻的这位狄寺丞的性格,他说不定真会去,但身为外臣要为公务之故见皇后,并不是说见就可以见到的,势必需要时间。时间就是苏令瑜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然而狄仁杰叹了口气。
他的叹息声,殊无惋惜之意,也并没有惆怅的意思,更像是长时间疲乏过后的舒一口气,苏令瑜有时也会,她熟悉。
狄仁杰把案卷合上了。
“叫证人进来。”
苏令瑜眉头一紧。
证人?
官差二话不说走了出去,苏令瑜忐忑起来,她微微偏头,目光跟着官差出去了一步,又很快收了回来,凝目看向狄仁杰,“请问是何证人?”
这桩案子,在长安城,能有什么证人。
狄仁杰看着她,意味深长,“你的母亲。”
沈青潭的母亲。
苏令瑜在袖下捏紧了镣铐。
在交城那一阵,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如果那时候慧清找到一个熟识沈青潭的人出来作证,她将很难辩驳干净。好在那时候慧清并没有这个时间和机会,可她却没想到狄仁杰居然有。
她到底是疏忽了,小看了这个传闻中断案如神的大理寺丞。他找来个熟人倒也罢了,找的居然是沈青潭的母亲。这世界上任何人都可能记不清沈青潭的样子,唯独他母亲不会。沈青潭的亲娘都来了,苏令瑜还能怎么装?
这事麻烦了。
官差的脚步很快,接着是开门的声音,听着那一串脚步声远了出去,苏令瑜双目紧盯着狄仁杰,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思考出了许多对策。没关系,事情一定没到绝路,即便她确实顶替了沈青潭的身份,一切也都是事出有因,只要现在天后和公主对她有那么些许的倾向,她就还有机会。
只是欺君之罪始终是欺君之罪,她这下着实麻烦了,即便不死也肯定要脱层皮,想风波过后扶摇直上是不可能了,保命倒可一图,官身…再找机会。
她沉得住气,然而沉得住气的人未必不会紧张。狄仁杰,他想必是在得知此案的第一时间,就开始着手准备,否则不可能来得及把沈青潭的母亲接来长安。
脚步声再度响起,越来越近,门开了。苏令瑜缓缓站了起来,双手锁着的镣铐发出冷硬的碰撞声。她双眼仍然紧紧盯着狄仁杰,狄仁杰的目光很淡,神色还是那种平和与从容,随着她缓缓站起来的动作,也把视线慢慢上移,并不惧与她对视。
脚步声来到身后,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苏令瑜把目光从狄仁杰脸上转开,转过身去。
她身后站着个面目慈和的妇人,四十来岁的年龄,正默默注视她。此时狄仁杰在苏令瑜身后发问:“你看,这是不是你的孩子沈青潭?”
那妇人断然道:“不是。”
狄仁杰八风不动地坐着,问苏令瑜:“你还有何话要说?”
苏令瑜眉头挑了挑,以比那妇人更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