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静也,一声吹落江楼月。
驻马听吹白朴
白复一觉醒来,烦闷心绪已平复大半。
颜真卿将白复请入自己的书房。书房三面墙全是书架,上面堆满了各式书籍和卷宗。
颜真卿首先抽出一卷羊皮卷,摊开后,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蝌蚪文。这种文字白夏在花拉子密的羊皮卷中见过,应是波斯、大食一带的西域文字。
这些文字全是书写工整,每一页的边角还有若干装饰,色彩艳丽,如同一幅图案画。
颜真卿又从抽屉中取进一支类似飞禽羽毛之物。
颜真卿道:“这是拂菻国书写用的鹅毛笔。这种笔外形美观,是用鹅、水鸭等家禽的羽毛翎管去脂处理后,把端面削成斜尖形而成。
书写时,只要将笔尖儿醮上墨汁即可,这种鹅毛笔书写效果比西域诸国所用的芦管笔好得多。
你写写试试,看与我大唐狼毫笔有何区别?”
白复大感好奇,试了几笔,颇感不顺,笑道:“拂菻国鹅毛笔,笔尖是用硬物所造,没有软硬劲儿。
狼毫笔,笔尖是用兽毛制成,越是老字号的狼毫笔,弹力越强。”
颜真卿笑道:“不错。我大唐文字乃是天下最具造型感的文字。用狼毫软笔书写,可使汉字流动变化,呈现出变幻无尽的线条之美。
从记录语言的角度来看,两者并无孰优孰劣之分。但从文字的美感来看,高下立判。
波斯、大食等国的文字,以工整为美。而我大唐文字之美,在于与内心情感相连,是一种对生命欲求的表达和感悟。
而要想让情绪恣意流淌,就需要狼毫这般富有弹性的笔。笔端有了弹性,文字也就有了无尽变化。
因此,也只有我大唐将书写上升到了道的层面,这也是波斯诸国很难读懂大唐书法,进而很难领悟大唐文化的原因。
狼毫笔在书写中,让“书”依“法”而成,产生了书之法:
第一用笔,第二识势,第三裹束。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用笔、结构、风格。它侧重于写字的过程,而非指作品结果。
撇捺勾连、浓淡荣枯,银钩铁画亦如武学功夫,刚柔并济。即有腾挪躲闪的轻灵、亦有雷霆万钧的力度。胆怯者不敢学,力弱者不能学也。”
白复点点头,在临摹吴道子等人的壁画时,他也悟出了笔锋中也蕴含着柔弱胜刚强的道理。
颜真卿道:“白少侠,你在碑林和宫中临摹过大量孤悬于殿堂之上的名家字帖,可曾见过千百年前平凡之人所写的秦碑汉简、晋人残纸?”
白复一愣,摇了摇头。
颜真卿从书架上取出一卷简册,所谓的“册”,就是用绳、牛筋等将一条一条的“简”捆绑串连起来。
颜真卿道:“这些汉代简牍,是书写在竹简、木简上的信札、日志、账册、契据、经籍。
这些汉代简牍大多是由一些身份微末的无名小吏,用笔墨记录下他们的日常工作。
亦或者,是寻常的信札、家书,写给远方的家人。
相较于歌颂王朝的功业、祭祀典礼的秦汉碑帖,我更喜欢这些默默无闻的简牍。
肃括宏深的碑石铭文,它的书写,必定是威严的、浑雄的、厚重的、饱满的、工整的、冰冷的。
与之相比,这些简牍则更加亲切,更加率性、洒脱、奔放、自在。这才是大唐书法的真意对天地的敬畏,对生命的体悟,对情感的抒发。
就此而言,琴棋书画、掇山理水、武学医道、风水堪舆莫不如是。”
白复只觉眼前一亮,仿佛推开了另一扇宝藏大门。
白复将这些汉代简牍拿在手中仔细端详。
竹与木,几乎是随处可以找到的材料。在纸张发明前,在竹简写字,是便捷的方式。字写错了,用刀薄薄削去上面一层,下面的竹简还可以用。
当狼毫笔尖上的软毛遇见了竹木纹理的阻遏,这种滞涩便挽留住了砚墨。枯湿浓淡中,笔墨张力和质感,峥嵘而出。如潺潺溪水在鹅卵河道中流淌,又如冰河融雪渗透龟裂干涸的土地。
书写者虽寂寂无名,但行笔真如野鹤闻鸣,天外飞仙,六朝疏秀一派皆从此出。
白复仿佛感觉到了狼毫笔尖在竹简上勾写时的流畅与轻快。
说完秦碑汉简、晋人残纸,颜真卿说到今人字帖。
颜真卿道:“以怀素的圣母帖、李白上阳台帖为例,这些巨匠之作,无不是书者泣血椎心之作。他们将自己的性格,透过笔端贯注到纸张上。笔随意转,浑然天成。”
停顿片刻,颜真卿仿佛深有所感,道:“书法,不是誊写文字,而是自己同另一个自己对话。一个人心底的对话,不能被听见,却能被看见。
道可道,非常道。越是接近于道的人性、情感,于是难以用言语和文字来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