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笑而不语。
地上堆起个土垄,木炭薪正呲呲燃烧,火红的铁钳扒拉几下后,烟灰夹带着刺鼻熏烟呼呼升腾而起。
夏侯淳接过板凳后,与老人围炉蹲坐,好几次欲言又止。
老人收拢了一下朴素布衣,凝视着夏侯淳的面孔,半晌后,他淡声道:“你确实很像他。”
风烟俱寂。
炉中柴火呼呼。
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要祖债孙还?
夏侯淳屏息,记忆中,他曾听靖帝夏侯鸿说过,当年他出生时,太宗尚在,捧着他说了一句:此子颇类寡人也,朕心甚慰。
他心中默念,或许这也是那个便宜父皇如此宠爱他的原因之一吧。
连对他发动宫变都可既往不咎,可见他心中的宠溺有多重了。
只要想想,连太宗皇帝当年都造过反,夏侯淳搞点宫变很稀奇么?
这不正是一脉相承么?
包括他爹夏侯鸿,当年上位不也杀得太康城血流成河么?
只不过这些年隐忍谦虚,收起了獠牙,不断的向道门伏低做小,让世人忘了龙椅上的那位也是靠造反起家的。
一旁慕容烟将小脑袋埋入膝盖,小脸微白,心脏都近乎停止了跳动。
屋内屋外,尽皆默然。
老人挥了挥手,似要驱散扑向面门的烟灰。
掌风扇下,炉中薪火似乎燃烧得更加旺盛了。
气氛渐缓。
夏侯淳大汗淋漓,有些口干舌燥。
老人抬眼,目中似有恍惚,喃喃自语道:
“但他那个人啊,太刚愎自用了,也轻敌了。”
夏侯淳自然明白这位口中他是谁,在这位眼中,还有谁能值得这位念念不忘呢?
靖帝?
不是,他没资格。
只有一人。
那位威压海内,慑服九州的大靖第三位帝王。
太宗夏侯昭。
连玄宗掌教都不得不低头的太宗皇帝。
心神稍安的夏侯淳声音微哑,干巴巴地回道:“祖爷爷也是身不由己。”
老人笑了笑,慨叹道:“人活一世,谁不是身不由己?”
他摆了摆手,“我不是在怪他,你也不必替他解释,当然,你也没资格替他解释。”
夏侯淳语气一噎,脸上强行挤出一丝赔笑。
慕容烟憋笑,低下头去。
老人拾掇了一下炉盆,目光悠悠,轻声道:“当初老爷子问他想不想坐那个位子,他说长兄尚在,不敢觊觎,父皇龙颜大悦,以为他尊敬于我不会篡位,也不会使兄弟阋于内墙,死得时候还赏他回都送葬。”
夏侯淳敛容,低眉顺眼,盯着炉中飘摇不定的紫色火苗,自炭木夹缝中飘出,时而熄灭,时而重燃,犹如春风拂过的野草,风吹不灭,霜冻不死,是那般坚韧,也是那般可敬。
说完他笑了笑,“他老人家信了,我就信了。”
他语气一顿,“也必须信。”
夏侯淳默默添了把柴火,他其实想问,他祖父后来为何反了呢。
似乎看出夏侯淳心中所想,老人看了他一眼,眼帘低垂,轻笑一声:“很好奇?”
夏侯淳一脸诚恳,觍着脸笑道:“能瞻仰祖辈们的事迹,是孙儿的荣幸。”
老人笑似笑非笑地道:“你是想听,他为何不据理力争吧?”
夏侯淳心中一个咯噔,赔笑道:“不敢。”
老人笑着叹息一声,唏嘘一声,轻声道:“那个时候,老爷子定下皇位归谁,谁敢不同意,不同意就要陪他老人家殉葬,一起跟着走,换作是你,你怕吗?”
夏侯淳讪笑,“您老说笑了,谁会嫌自己命长呢。”
老人喟叹一声:“是啊,所以是即便老二也不敢乱答应啊,毕竟老爷子狠起来可是真正的六亲不认。”
他眼神恍惚,“记得当年攻伐前燕太安城时,老二不听军令,欲以单骑直冲北门,甚至差点就要拿下了,可还是被老爷子叫了回来,当着众将的面,抽了他三十鞭子,盔甲都抽烂了,幸好被我们拦了下来,否则当日老二是真的会被活生生抽死的。”
夏侯淳颦眉,“为何不一鼓作气拿下?”
老人淡淡地道:“因为他把麾下的八千铁骑全都耗死了。”
炉火都为之一滞。
大靖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