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戾山口南面的山腰处,在骠骑部队的命令下,乐正绫率领通书什的士兵们扎下营来。
当楼昫、夷邕等人在缓坡上生火的时候,乐正绫捂着自己还在隐隐作痛的脊背,看着漫山满谷树立的各色旌旗,又想起来这支部队出军赶路的时候,从山谷的南面底部爬升上来的场景。她当时也在队伍中和天依紧赶慢赶地往山头走,一下午就翻过了山,她当时并未想过在自己翻越之后的十几天里,会有许多人在或百步或十余步的地方拉满弓箭朝自己发射,其中一支还差点要了自己的命。
她们在这个故地度过了最后一个提心吊胆的晚上——第二天,当天依和阿绫爬起来呼吸清晨二氧化碳浓度较大的、山间湿冷的空气时,她们意识到山南的时序已经悄然转移为了夏季。
“毕竟也四月了。”齐渊对她们说,“再过一个月,汉地就要农忙了。”
天依想起来《诗经》的《豳风?七月》中曾经描写过先秦时期普通农牧民眼中观察的世界——“四月秀葽,五月鸣蜩……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时序的改变,首先反映在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和牧民眼中的,便是不同月份会出现的昆虫的现象。在《诗经》这部歌谣集中,昆虫几乎伴随了远古人类全部的生活和生产活动,频频出现在他们的精神世界和诗篇当中。比如在《出车》中,有“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在《东山》中,也有“伊威在室,蠨蛸在户”“蜎蜎者蠋,烝在桑野”等。甚至在《硕人》当中,连形容妇人的姣好容颜,先民们也使用“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丝毫不介意用昆虫来比拟美女的脖颈和五官。自己作为一个现代人,在穿越之前居住在被高度无机化的斗室当中,不常见到昆虫,最多也就是蜘蛛蟑螂之类,故她每当阅读《硕人》的时候,总会对这些拿昆虫譬喻感到隔膜。直到自己穿越过来以后,在赵府破败的下人住宅、遍布花草的赵小姐的院子里,她才真正浸入式地体会到了古人这些用喻的生动。
“四月份了,我看这山上已经有蟋蟀叫了。”小郑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这种草在甘肃的乌戾山上并不常见。
“真好,你还能听见这会蟋蟀叫。”齐渊拍拍他的肩膀。
“只是摔了一跤!那衣甲也厚实。”小郑笑了起来,圆圆的脸配上他的笑容,显得憨态可掬。天依一边同小郑谈天,问他的伤情,一边盯着这个十七岁少年的面庞。他的脸很像自己从前逛博物馆时看到的某个西汉时期的陶塑,圆脸蛋、高鼻头,眉目温和,用传统的话来说,很有福相,但是这种相貌又并不属于油光满面的阔人们,笑容中带着辛苦,期盼着哪一天自己能从劳碌中脱身,主人能开恩放过自己。而那个在博物馆展出的俑,也确实就是一个端着器物侍立的仆人。
在加入通书什之前,小郑早已经养成了这副神态,对每个人都陪笑到底。这或许受他的家庭环境影响,或者受他从小长大的社会环境影响,或者是在军营中面对官长养成的。他每日摆出这副表情,在琐碎的日子里能免去很多烦恼,但是戴上这副表情的后果之一便是,他已被大多数人自动标定为某个生来就当服务他人、被人欺压的人群,他会把这憨态的微笑一直保留到自己的坟墓中去。古代讲究以面相人,像《范进中举》中,胡屠户对自己的女婿说的,便是“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个个“方面大耳”,而范进尖嘴猴腮的,自然注定了他在考场上失败的命运。在各种资源一开始就被悬殊地分配完毕的社会,谁能成为官僚贵族,谁能成为知识分子,是跟他的面相一样,先天地就决定了的。
自己和阿绫的到来正是小范围地改变了这种情况——进入通书什的,由于年龄要求不大,所遴选来的大部分是中下层出身,即在入伍之前,自身的家庭条件并不富足的子弟。而由于要求识字断文,故被选者的家庭条件大部分是在近几年来才因为种种原因——大部分是社会的原因——落魄下来的,这样他们才能在小时候受到识字的教育。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楼昫便是一个标准的这类少年。按照原来的轨迹,他们已经不可能获得进一步发展自己的机会。除了在军中同敌人白刃拼命以外,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提高自己境遇的渠道。但是当士兵们来到通书什以后,自己和阿绫继续向他们提供了这个时代在某个方面最为优质的知识资源,故他们纵使长着一脸“僮仆相貌”,或者“尖嘴猴腮”、他们也能获得机会,跻身进入统治集团。
或许当小郑在关内被封爵任职以后,当他继续宽厚地笑着加入官僚和文人的圈子时,自己有如僮仆一般的神情和身态只会引来那些高高在上、心宽体胖的大人物的嘲笑。他们会嘲笑他出身低贱,容貌粗糙,气质鄙下,他们要极力通过这种嘲笑证明,虽然由于侥幸,小郑能够取得一些智识,但是在根底上,他仍然同他们这些体面人不同。这种歧视,天依是在现代也见过的,在一些重新复辟的家族面前,他们用的话术是所谓的“书香门第”和“贵族精神”。那么当天依处在那些又臭